转身离去的时候,我终于不能克制的流下了眼泪。我本是性情极冷之人,却为了颜若心流了无数次的泪。而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吧。
十二岁那年,母后被父皇下令凌迟处死,当晚我冲进天牢,发疯般将行刑人手中的刀夺过,把他们喝退。母后衣不蔽体,头耷拉着被绑在柱子上,凌乱的头发散落在面前。她在哭,在对我低声喃:
“给母后一刀,让母后死的痛快,可好?”
我伸手拂开母后额前的头发,母后无神的目光静静的注视着我,乞求,期盼抑或是绝望的心痛。
“母后,为什么,为什么父皇要这么对你?”
“他,他疯了。他要哀家用身体去取悦音逝王,好让音逝王将边城之地割让与他。哀家不允,他便找罪名处死哀家。”
说完母后不能克制的继续抽泣起来,那一滴滴清浊的泪水晃痛的我的双目。我伸手接过一滴泪水放进嘴里,苦涩,刺的我喉咙发紧。
“怎么可能!母后一向端庄守礼,父皇怎么能随便找罪名加害于您?”
“傻孩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母后身上的血泊泊流下,我不忍看,将头转向别处。“杀了母后,让母后死的痛快,可好?”
不再多言,我抬手将手中尖刀刺进了母后的心脏中。血,溅上了我的脸,我的身,缓缓流下的艳红,带着温热的腥甜。注定了的,不能改变的冷漠,就是从那一刻开始驻扎进了我的心。母后微笑,沾满血污的脸却分外柔美。她对我说:“谢谢你,澈。”
母后是这世间唯一喊我澈的人,如今她却要离我远去。手中刀落,与冰冷的地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母后的笑渐渐消散,她垂下了头。我咬紧双唇不让眼泪流下,伸手轻轻将母后的双眸合上。
“母后,一路走好。”
天牢外传来喧闹声,我朝外看去,父皇气冲冲的领着禁卫军走了进来。见死去的母后和满身血痕的我怒吼道:
“来人,将太子给朕拉下去重打八十棍!”
在我被禁卫军带离母后身旁,与他擦身而过时,我竟看见他的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的微笑。我攥紧拳头,昂首走出了天牢。我暗中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这个男人尝到比母后凄惨十倍的痛楚!
那八十棍差点要了我的命,也不见父皇遣人送药来。我发高烧昏迷了五日,直到一身形弱小的黑衣人喂我服下丹药后才渐渐好转。他的行踪让我捉摸不定,偌大的皇宫他似乎了如指掌,每次都来去自如。他问我想不想学武,我点头,他便从那日开始教了我八年的武功。八年里我从未见过黑衣人的真面目,因为他总是蒙着面纱,只能见那一汪清澈的眼眸,在暗沉的夜色中闪烁如星。
“太子,可否想为皇后报仇?”
一日,那黑衣人忽然问我。我黯然,母后的死我定会报仇,只恐我手中无权无势,父皇冷落了我,那皇位不是我一个人努力便能坐的上的。那黑衣人见我不语,便让我随他去一处地方。好在我的寝宫已冷落多年,没有人看守,所以很轻易就趁着夜色和黑衣人离开了皇宫。离了皇城,他带我来到芜冥山里。芜冥山黑雾缭绕,毒瘴遍布全山,若是常人不出十步便死于非命。黑衣人命我闭气,带着我沿着蜿蜒山路走了一会儿,一座大殿赫然耸立在我面前。我抬头,那黑玉雕成的石碑上用红朱墨写着暗夜殿三个大字。
进了殿中,黑衣人说我可以不用闭气了。我四处张望,殿中一片土色,像极了大漠的荒凉。守卫戴着黑眼罩,手执长戟,见黑衣人的到来立马恭敬下跪。
“拜见君座!”
我看了一眼黑衣人,原来他就是这个暗夜殿的主人。他挥手让守卫起身,领着我朝大殿的椅座走去。椅座后的墙壁开启,一条昏暗的密道现在眼前。跟着他走进密道尽头的屋子里,他转身揭下面纱看着我。
“夜幽!怎的是你!”
我惊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夜幽是我年幼时出游在路边救下的一个乞丐童。他无名无姓,比我小了两岁,我便给他取名夜幽。与皇室之人同姓乃是大忌,所以我平日里唤他黑山,私下叫才他夜幽。取这名字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片私心,我性子清冷,向来与其他皇室兄弟合不来,给他取这名字,不过是希望他能同亲生兄弟般待我,让我感受一丝温暖。好在夜幽从未让我失望,果然待是我极好,只是母后被凌迟处死,我被棍责之后他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以为他是要弃了我这被冷落的主子另寻出路,没想到……
“太子,这暗夜殿是夜幽为您复仇准备的!”
“本宫要这做甚,你为何要离开本宫来准备这些?”
我有些恼,对夜幽的用意我似懂非懂。夜幽拉我坐下,他立在一旁对我柔声说:
“那日皇后被处死,您被拉走棍责。我知道您一定会复仇,会需要更多外援的支持。这暗夜殿的弟子个个背负着各自的血海深仇,都是与我共患难的好兄弟,您不用担心他们会背叛!”
“可,当初本宫遇见你,不过是乞丐童,为何会如此精深高强的武功?”
“其实那日,我扮成乞丐童不过是想伺机杀了国君。”夜幽眼泛杀气,握紧了拳头,“我爹本是神棘城的城官,却因为人过于正直清廉而得罪了右丞相,他参了我爹一本,不分是非的国君竟听信谗言将我家满门抄斩!幸亏当**被我娘藏进床底的暗室里才躲过一劫。所以我便拜入暗夜殿发疯的练功,为的就是能杀了国君。没想到太子您将我误认为乞丐童,还好心将我收留。这或许,一切就是缘吧。”
我听后久久没有说话,夜幽为我受了太多委屈。往日父皇还宠着自己时,夜幽常能见到他,他可以为自己的家人报仇可他却没有动手,只是一心为了替我着想。我看向他,藏不住的歉意被他看在眼里。他拥我入怀,轻抚着我的头发宽慰着我。夜幽温柔的声音和身上那一股异香让我觉得安定,不觉沉沉睡去。梦里又是一片刺眼的猩红,母后的眼泪淹没了我的世界。汹涌的悲伤激的我一个颤抖醒了过来,才发现夜幽还是保持着哄我的姿势,身子却疲惫的靠在墙上睡着了。我从他怀中起身,将他抱起,原来他是这么的轻,像天边飞鸟的羽毛,仿佛只要稍稍用力就会粉碎飞离。我将他放在密室的床榻上替他掖好被角。正想出去四处走走,却听见夜幽在梦中呢喃:
“太子,太子……”
我看一眼夜幽,见他还在熟睡才安下心来。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夜幽,那泛着微红的精致面孔着实不像个男子,还有他温柔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心碎的坚强。我不由自主的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却被额上的滚烫惊的缩回手。原来脸上的那抹红是因为他发烧了!我赶紧跑出密室,让其中一个弟子去找大夫。大夫检查后捋着胡子对我说:
“病人染了风寒,加上身上有重伤,需多加调养,否则落下病根将来就苦了。”
夜幽身上有伤我怎的不知?虽带着疑惑我却也不敢问出口,怕为夜幽惹来麻烦。大夫开完药后便被蒙眼带离了密室,我解开夜幽的盘扣想看看他到底哪里受了伤,只解开那一席黑色夜行服就已看见被血染透的中衣。我慌忙扯开中衣检查伤势,却发现中衣下竟然还缠着裹胸布!我缩回手,不知所措的看着发着高烧的夜幽,她竟然是女子!
我红了脸,替他拉上被子准备出去喊女弟子来为她上药。手却被一只滚烫的小手拖住,回头正对上夜幽有些迷离的双眸。
“夜幽你醒了?本宫出去唤人给你上药!”
“别,别让其他弟子知道我是女子。”夜幽看着我,那深色的瞳眸充满了恳求。“暗夜殿历来只能是男子当上君座,我若被人发现是女子就遭了。”
“可,可你的伤势……”
“不打紧,我自己可以。”
夜幽说着便要起身替自己上药,见我盯着她,她不好意思的扯过被子看着我。
“太子,可否请您转身?”
“啊?啊对不起。”
我红着脸转过身,一时无法接受夜幽是女子的事实,还当她是男儿一般无所顾忌。回想起来,夜幽当初的确有很多奇怪的举动。不与人共浴,不与人同寝,连上茅厕也不允人跟着。跟皇宫内的人也不亲近,总是呆在我的寝宫里守候着我回来,为我热宵夜,替我揉肩锤腿。女子最美好的时光就这样在我的寝宫里流淌过去,她却无怨无悔,这反到让我感觉抱歉。
“太子?您在想什么?我换好了。”
回忆被打断,我转身看着夜幽。她脸上因为发烧而泛起的粉红让人觉得怜惜,那一汪清如湖水的眼眸正疑惑的打量着我。我摇了摇头让自己恢复理智,坐到她身边将她按回床上,替她盖好了被子。夜幽虽然乖乖的躺着,却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夜幽,你大胆。本宫如此信任你,你却瞒了本宫这么久。那更衣,侍浴之时不都被你看光了?”
夜幽红着脸不吭声,转头无视我的怒火。半晌她才冒出一句:“太子那时年幼,又没身材,哪谈的上看光。”
“你!”
好你个夜幽,竟然拐着弯说我没身材!我正要继续发火,却对上夜幽突如其来的微笑。干净的笑容宛如天山雪莲,绽放便纯白了整个世界。怒意消失无踪影,我跟着她微笑起来。两人对视,良久无语。见夜幽有些疲倦,我便哄她入睡。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又急急将她推醒。
“夜幽,既然你是女子,又怎么能当上暗夜殿君座?”
“只要是为了太子,没有事情是夜幽办不到的。”
夜幽面带笑容对我说完后便睡了过去。说的那样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夜幽被打成重伤便是为了得到这君座之位。夜幽一直都是以男子的身份示人,但前君座早已发现她是女儿身。夜幽武艺高强再加上善恶分明,深得前君座和暗夜殿其他弟子的喜爱。前君座有意将君座之位传于她,却又怕坏了百年来的殿规。于是前君座便让夜幽服食幻羯花,若三日之内能抵住那噬骨摧心的剧痛,就说明她心性坚强如男子,方可坐上暗夜殿君座的位置。夜幽二话不说将幻羯花吞了下去,忍受剧痛的第二天,暗夜殿遭侠隐武士偷袭,夜幽因为剧痛施展不了武功,却一直顽强的守着禁地。她被侠隐武士打成重伤,直至其他支援的弟子赶来才昏死了过去。前君座十分满意她的表现,喂她服下幻羯花的解药并宣布她成为新的暗夜殿君座后离开了暗夜殿。
这样痛苦的经历,夜幽却云淡风轻的带过。若不是从苍煌嘴里得知,恐怕这一辈子我都会觉得夜幽真的是易如反掌的得到了这君座之位。
夜幽是我的神,是我在失去母后的日子里唯一心疼怜惜我的人。
可谁能知道,夜幽的死让她一夜之间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她为我一砖一瓦建起的幸福瞬间瓦解,温暖轰然崩塌,只剩漫天的冰冷和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