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你已看过周庄等人了,感觉如何?”
晦暗不明的密室之中,一点灯火幽幽微明。
“这个嘛——嘿,我说老二啊,你就不能别这么节省么?这么大个密室,才点一盏灯!抠门也不必抠到这般田地啊。”说话之人须发皆白,微微发福,正是正心教之副教主寒泉先生程照程元亮。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大兄,莫要岔开话题,还是先说周庄吧。”
“长得不行,身材也不高,估计禁军不会要这样的士兵。”
“大兄!”一声稍高的含怒喝声打断老程头的笑话,对坐之人严重精光爆闪,沉冷道:“你的意思莫非当真要保下他们?”
程照抚须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掌教,这些年正心教在你的引领之下风生水起,大有后来居上的势头,我本当欢喜无限。只是这般快速的走法,总免不了一些难免之处。一教之兴衰,天时地利人和,如同二人手谈,一子落错,步步失机,乃至于万劫不复。这几十年里,正心教中的人还有多少是真正正心以修己,修己以安人,乃至于以安百姓,安天下的?”
“……”一阵不语沉默之后,对面的声音依旧沉稳如山:“万事总有一个抉择,就好像走路总要把步子迈出去。我选择的方向始终直指天理大道,既然方向没有错,便要坚定地走下去。很多时候,脚步可以乱,可以错,但是不能不果决!”
“可是……”
程照双眉紧皱,刚想在行劝谏,却被对坐之人一挥手打断道:
“纵使我走错了,也足以给后人一个警示,这是一条错误的路,当引以为鉴。但是首先,我当继续走下去,大兄,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我……唉!”一声沉叹,程照轻声道:“你我乃是至亲同胞,我又怎会不支持你呢?只不过这一回能否听做兄长的一句话,风雷秘榜实乃惹祸之根苗,千万莫要使之再出江湖,到时候的腥风血雨只是平白叫天下的百姓受罪遭殃啊。”
“那依大兄之见,便任由这三人拿我教三千学子当作挡箭牌么?眼下江湖之上,何处不在传说风雷密洞的两块魂石?欲念一起,天下滔滔,贪鄙之辈纵横,使民有倒悬之危。先不论远的,眼下这周庄居心不良,以大义为名号,将我正心教推至前台,致使我等危如累卵,这又该如何处置?”
沉默,良久的沉默,是生与死的抉择,是大与小的博弈,更是黑暗与光明的挣扎。
程照缓缓阖目,自怀中取出一串太阳子佛珠来,默诵心经片刻,猛然一睁眼,须发无风自动,从来温润的脸上首现刚毅神色,毅然道:“如果天下大乱,江湖兵燹又起已然成为定数,那就由我来做这头一个兵刃罹身的人吧!即便是玉石俱焚,保得他们片刻就是片刻!”
“哼!”对坐之人却是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怒道:“笑话!我看你是读佛经读傻了,你还真当你是佛陀么?我们是儒门中人,先圣曰不立危墙,你全然忘了么?穷则独善其身,你为了你这一身的名望荣誉,便当真要将我寒泉一脉三千儒生的身家性命搭进去么?糊涂!”
程照默诵了几句经文,缓缓道:“你麾下有三千多人,还叫穷么?你这三千多人是怎么来的?不就是仰慕你程元晦一代硕儒的名望来的吗?你现在这般怯懦,叫人得知,你还以为你依旧能够这般风光?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千般算计万般计较创下这一番事业,不过就是想要这江湖如朝堂一般,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乃至于独尊你程元晦一人,做又一个圣人!”
“不错!我就是要破除那些妖邪之说,大道乃是天理,若要天理昭昭,必要断除这些祸根!大业未成,程熹不敢就此赴死!”
“哈。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汝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你当真要想做第二个董仲舒?”
“程熹所得,即为天理。自当令天下百姓皆受其惠,存天理,灭人欲,方才不失圣人‘兼济天下’之初心。”
“天理如何,小老儿我看不清楚,倒是天道循环,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罢了,你才是正心掌教,你只管发号施令便是。”程照长眉一动,苦笑数声,不复再言。
“哼!”
对坐之人拂袖而去。
“哎!元晦啊元晦,你这条路走得真是越来越窄,你难道就当真看不到么?”
一灯如豆,叹息如失,老者在静室之中默诵圣贤经典,出口是箴,入心却早已换成了手足情深。
密室之外,朱玿远面无表情肃手而立,见黑袍长者出门,低声问询道:“掌教,你看周庄该当如何处置。”
“派人严加保护,于寒泉精舍以外三十里处起,每隔三里,便立一牌,上书‘禁武’。”
朱玿远闻言一怔道:“掌教这是要硬保下他们三人?”
冷哼一声,黑袍长者一字一步,扬长而去:“自古正邪,不两立!”
朱玿远望着远去的背影,竟微微皱眉,伫立凝视良久。
…………
积微居内,小尼姑蹲在角落玩积木,另一边,周庄停下逡巡的茶壶,笑道:“伯逊兄,请!”
姚谦也不客气,端起来一饮而尽,让浓浓茶香在唇齿喉间翻滚,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大振,抚掌笑道:“子休兄好一手分茶技艺!”
周庄嘻嘻一笑道:“那可不?估计天下间能入我眼的茶博士不出两手之数。”
“这是什么茶?我好想从来不曾饮过。”
“这茶你昨日便饮过了。”
姚谦惊诧道:“什么?”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日分明喝的是香片茶,滋味奇佳,令他回味许久,可绝非今日这般味道。
见他怀疑,周庄哈哈一笑道:“这茶叫百褶留仙,口感丰富,恍如百褶流仙裙,无论何时何地来品,都是全然一新的滋味,未有相同,故而又有一个别名——百味人生。”
姚谦惊奇道:“这世间还有这般奇特的茶,我还真是少见多怪了。”
“其实这种茶并非此地所出,乃是我故乡的珍品。在我的故乡,不比此处这般千奇百怪光怪陆离,只有黑白灰三种色彩,为了多姿多彩些,便有一个种茶世家耗费了数千年的心血,栽培出了这种百褶留仙茶。”
姚谦赞叹道:“苦心孤诣,天下独绝。”
周庄难得叹了一口气道:“是啊。只不过这丰富确实有了,只可惜物极必反,这茶也失了纯粹之道。”
“哦?那什么又是茶的纯粹之道?”
“茶的纯粹之道便是人的纯粹之道。”周庄又巡了一圈茶,反问道:“前朝诗仙李太白当饮何种茶?”
“李青莲也饮茶么?”姚谦好奇起来。
“当然。李太白以兰陵美酒冲泡郁金香,这盏茶,醉了月光,醉了剑光,醉了风光,饮将下去,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
“好!”姚谦击节赞道:“果然好茶!”
“老杜也饮茶。”周庄品了一口百褶留仙又道。
姚谦的兴致大起,问道:“杜少陵又是饮得什么茶?”
“老杜饮茶须用农家豁了口的粗陶大碗,抓一把陈年老茶梗,最好还要带上些许的旧年酒渣和风沙,满满地冲上一大海碗,解了口渴也入了心肺,将世情茶情都酿做了一番沉郁顿挫,到最后,早已拼不出是陈年的茶苦还是陈年的泪,更苦。”
“好,果真是杜老方能饮用的茶。”姚谦扼腕叹息道:“子休兄,可还有么?”
“哈哈,自然有的。说完了老杜,再说小杜。”
“哦?杜樊川又当如何?”
“小杜不比老杜那般沉苦,他也苦,只是这苦却苦得香,苦得甜,乃至于苦得有些腻。小杜的茶须用紫薇豆蔻作饵,扬州瘦马的脂粉作料,伴上二十四桥无声冷月,以清明雨水冷泡十三个时辰,一旦饮下,青丝渐生华发,意气散作惆怅,方能够知晓‘公道世间唯白发’的森冷茶意。”
“妙哉!”姚谦道:“李杜俱有了,小杜也有了,可还有李义山么?”
周庄食指一晃道了一句:
“玉谿生不饮茶!”姚谦奇道:“咦?这却是为何?”
“他的茶能看,能听,不能饮。”
“哦?这又如何讲?”
“他的茶不需要茶叶,而需要汉木为面,梓木为底,将好好一张雷琴劈砍成片,以沸水冲泡,此茶有悲音,有泪神,万万饮不得也,若饮将下去,直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还给这段人生路去休。这茶冲泡之时,有月辄风起月晕,有花辄露寒花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周庄说着顿了一顿,饮了一口茶道:“现在时下最是流行西昆体,西昆尚义山本是不错的,只可惜只学到了皮毛,失了精神。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啊。”
姚谦并不太懂诗词之道,只是人间世入宋以来,最重文治,贩夫走卒都能背诵上几首诗词来,前朝四杰的诗作天下广传,他自然熟记在心,可是现在的西昆诗人的作品佶屈聱牙,他如何欣赏的来?见到周庄这般讽刺西昆,他更是连连点头应是。
周庄有感而发:“这作诗也好,分茶也罢,须知唯纯粹方能精深,唯精深方能有味。”
“唯纯粹方能精深,唯精深方能有味。”姚谦咀嚼着周庄无意间说出的这句话,好像猛然间打开了一扇武道的新大门,那是他入门第一天师尊表告诉过他的道理,却在二十多年的苦练往往被见猎心喜抛在脑后,缓缓吐了一口气道:“子休兄,这话说的真好,使我想起家师在我入门的头一天便这般告诫我的场景。”
“从来天道都至简,可这至简的天道唯有最纯粹之心方能体会得来,多了计较,又如何能够勘破烟岚,直指内心呢?”周庄浅浅地品了一口茶,忽然扬眉一笑,高声道:“你说是吧?朱兄!”
“周大先生果真好耳力!”
朱玿远人影一闪,推开柴扉,踏足庭院,负手而立。
“适才听闻周大先生品评茶道以及前朝诗家,机杼别出,不但有了新意,更有了深度,令人向往非常啊。”
他虽然面色如无波古井,可是从声音之中依旧听得出衷心的赞叹。
周庄目光一闪,起身笑道:“朱兄,数月不见,精进如斯,可喜可贺啊!”
上一回遇到朱玿远还是在哀牢山中,老朱不但面部僵死,声音也几乎分辨不出人声情感,不过短短数月不见,朱玿远的声音之中竟然多了不少情感,想来是某些心结打开,功体再度有所进展了。
朱玿远点点头道:“还是要多谢令东主徐兄为我解惑。”
另一边姚谦也起身施礼道:“姚谦见过朱大儒。”
朱玿远摆摆手道:“我算的什么大儒,左右不过就是一个披着儒生外衣的小人罢了。”
“朱兄通透!”周庄哈哈大笑道:“那我们也不好意思继续打哈哈了,敢问朱兄来意,或者,程掌教的意见。”
“意见就是寒泉精舍以外三十里处起,每隔三里,便立一牌,上书‘禁武’。”
此言一出倒是颇有些出乎周庄的意料之外,他沉吟了片刻道:“这着实令在下诧异了。敢问掌教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原因?”
“自古正邪不两立!”
姚谦击掌赞道:“好一个自古正邪不两立!程掌教不愧前辈高人,好大的气魄!”
周庄亦是哈哈大笑道:“周庄这一回果真赌对了!”
“意思已然传达到,朱某告辞,如有所需,积微居方圆二十丈内,自有侍从,随叫随到。”朱玿远稍作一揖,转身便走。
姚谦与周庄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欣赏之意。
“子休兄,程掌教的这番作为当真令人佩服。”
“哈,恐怕这也已经是程二的底线了,这一局我既然已然破题,后面的承题,程二便不能不接了。”
姚谦喟然一叹道:“子休兄,还望多留一些转圜余地。”
“这是自然。没想到正心教中还真有能够影响程二的高人,既然有这位高人,我们便不好再用一些绝户手段,我自会吩咐其他人稍作变动。”
“这样甚好。”
他们二人正说着间,小尼姑奁儿玩腻了积木,掸了掸僧衣,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拉住周庄的手问道:“喜糊啊,那年儿应该喝神马茶?”
“师父给小奁儿泡花果茶好不好?好看的花加好吃的果子,又香又甜,好不好?”
“好!”
正是:生平倦谈意气,从来乜视豪侠,棋盘筹划多算他,信手布计擘画。待库收刀枪,南山放马,再看我旗亭问酒,萧寺寻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