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烟蔓草，杀声盈天。
锦心秀士背负一个三岁稚童，与金陵断戟姚谦朝着洛阳城外伊川寒泉精苑——正心教根基之所在急急而奔，身后十道黑衣人影各持兵刃法器，紧追不舍。
“放下那个能开启风雷密洞的小娃儿！”黑衣人中当先一人手执一张大弓，脚下不停，口中大喊。
自从两天前周庄三人在杭州西子湖畔遇袭以来，风雷密洞的秘密忽然间在江湖之上流传地沸反盈天，天下万教几乎人人尽知久潜许久的风雷密洞将再度开启。
有好事者不辞辛劳，不但于传播谣言方面尽心尽责，更擅长加油添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千里之外后，风雷密洞之中俨然不仅藏有传说中的江湖封神榜——风雷秘榜，更有无数的武学秘籍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稀世珍宝，甚至有人传言这些都不过是些粪土瓦砾，真正宝贵的乃是秘洞深处的两块奇石，一块叫铸魂石，一块叫梦魂石。
铸魂石能够别铸三魂，若是再有一块煅魄石另煅七魄，那么将相当于多出一条性命来；而梦魂石相传维系着远古时代黄帝一统天下之后，命神人英招守御的擎天帝苑，擎天帝苑之中所栽种的无一不是起死回生，延年益寿的神奇药材。
珠光宝气虽好，终究只是身外之物，百年之后，如何还能继续享受？可是一旦有了这两块神石，那就相当于多了无尽的岁月，莫说活得比彭祖更久，即便是成就仙圣，也未必不可能。
谣言从来都是如此，越是扯淡的往往越有人信，不过两天，天下尽知，周庄与姚谦自从离开丹山赤水洞天，一路北上过来，已然遭遇无数次伏击暗杀，连个喘息之机都不曾有过。
“这一回真的是玩大了。”
周庄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侧身避过从后面射出的气箭，对着姚谦连连苦笑道。
“哈。”姚谦也好不了多少，恍如脑后长眼一般，断戟背身一挥，挡下两枚暗器道：“此去洛阳，一万九千余里，身后的攻击不停，你我无法凝神御器飞行，这般只用轻功赶路，实在太过消耗体力，这两天一夜跑下来，虽然将近七千里，可是人也都累得够呛，在这么下去，恐怕我们撑不到伊川啊。”
“哎呀，完啦完啦，小奁儿，师父我这一回可真是失算，没料到咱们人间世的民风居然如此‘淳朴’，这下亏大了。”
“喜糊啊，他们为神马要你把我楼下？”伏在周庄背上的小尼姑奁儿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现在迷迷糊糊地一直没有弄明白状况。
“呃……其实那个应该叫留下，而不是楼下……不过算了，他们估摸着是看我家小奁儿长得好，准备捉回去当童养媳来着。小奁儿你愿意当童养媳么？”周庄闪转腾挪，险险得避开从身侧草丛中射出的数柄飞刀，嘴上乱七八糟的倒是不曾停歇。
姚谦见小奁儿一本正经地含着手指头冥思苦想“童养媳”的未来生活状况，不由得苦笑一声道：“奁儿莫要理你的师父。”
“喜苏啊，为神马不要理喜糊？”
“呃……你师父逗你玩呢。”断戟倒卷，挥出一道淡红气劲，再度阻了一阻追兵，姚谦喘了口气道。
“喂喂喂，老姚，我可是很认真的，这个直接涉及到我家小奁儿的未来幸福。”周庄险而又险地避过一道剑气，手中玉笔一挥，一道淋漓的墨痕在空中一窒，随后便孽生出密密麻麻的荆棘藤蔓，组成一个巨大的藤球，往身后滚去。
“哈，这个我刚刚想出来的一招，好玩吧？”见姚谦没注意，周庄忙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后一指，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姚谦往后一看，正好看到身后的追兵四散奔逃躲避这个墨色刺藤球的狼狈样，又好气又好笑，叹了口气道：“周兄，办正事呢，别玩了。”
“哎呀，老姚你可真够无趣的。哇——”紧急刹车，周庄一个铁桥板，险险避过当胸而来的一道刀杀，直起腰来怒道：“混蛋，往哪里砍呢？嫉妒老子的胸肌么？”
一顿抢白，惹来背后一阵咯咯嬉笑，小尼姑觉得刚才天旋地转，极是好玩，拍手笑道：“这个好玩，喜糊，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大头鬼啊？你师父我的黑山老腰还要不要了？”周庄脚下不停，口中亦是不停。
又跑出数十丈，却见前方一道锦帽貂裘背刀带棍的高大身形断下去路。正是六月三伏天，周庄热得恨不得光膀子外加不穿裤衩子，姚谦正经人，也是一身单衣劲装，这是眼前这位倒好，水貂的大翻帽，一身厚实的老羊皮袄子外面还披着水貂大褂，下面也是厚实的老羊皮裤子，偏偏到了脚上，又奇了怪了，照理说也该是大毡窝或者厚底高帮兽皮靴，他不，他赤着脚，站在林间小道之上，这脚上还微微冒烟，震腾着热气。
“嚯！老姚，我们算是遇到奇人了。”周庄拿胳膊肘顶了顶身边的姚谦嘻嘻一笑道。
“看他挟刀带棍的模样，恐怕刚才那道刀煞是这位兄台出手，不是一般人啊，切切留神。”姚谦一脸凝重道。
周庄脚下不停，转瞬来到此人面前，一抱拳，唱了一个肥喏道：“小弟周庄，见过前辈。不知前辈这是在……乘凉么？”
“唔呀，臭豆腐王八羔子，你有见过穿成这样乘凉的么？前辈我在此等候一人。”此人一张嘴，呵，标准的叫人听不大懂的南方官话，要是拆开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听，保管除了他，谁都听不明白，可是连在一起，字字清晰字字入耳，居然能够叫人猜出个八喝些九不离十。
“哦——”
眼看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姚谦眉头一皱，断戟握紧，却被周庄一拦笑道：“前辈可是大名鼎鼎鼎鼎大名的前辈杀手明码标价排行前三的风雪凋敝裘？”
“咦？唔呀，周庄臭豆腐，你怎么知道我老人家？”凋敝裘顿时瞪大了眼睛道。
“哎呀，前辈偌大的名声，作为晚辈的我们当然是如雷贯耳。不知前辈所等何人？只要前辈你开口，晚辈一定帮忙到底。”
“嗯……喜糊帮忙，年儿也帮忙。”脆脆的童音紧跟她家喜糊的领导。
“唔呀，真是不好意思，我老人家等的就是你……背上的小娃娃。”
“没问题没问题。”周庄不管脸色刷白的小奁儿，笑得点头哈腰，又不经意间问道：“却是不知前辈是受哪位雇主所托？”
“呃……唔呀这个这个，说实话，没有雇主，就是我老人家自己想来。”
“哦——”周庄嘻嘻一笑道：“如此说来，前辈就是闲身喽？据我所知，明码标价的规矩是闲身若遇委托，若不超出出手范围，则必须接下。可对么？”
风雪凋敝裘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掉坑里了，硬着头皮道：“不错，是有这么一个臭豆腐王八羔子规矩。”
“那好，明码标价的信誉晚辈是信得过的，晚辈这就委托前辈一件事。”
“唔呀，周庄臭豆腐，你说就是，超出我出手范围，我可以拒绝。”
“哎呀，不难不难，看到我身后这些追兵了么，有一个算一个，我想请前辈帮我阻挡他们一天一夜，不管方法，只要叫他们在这里待足了一天一夜，便算完成任务。”
“唔呀，这个这个这个……你要知道，我老人家乃是一个杀手，不杀人的人物我不接。”
“那就随便在杀掉一个。所有人困住一天一夜算成功，困住一个我给一百金，杀掉一个我给三文。这样算来，最高可得一千金，达到了必接任务的最低要求；这十个人的能力不过尔尔，恐怕绝非超出前辈您的能力范围，不可不接。不知我说的可对？”
凋敝裘一拍脑袋，怒道：“唔呀，你个周庄臭豆腐，怎么明码标价的规矩比我老人家还要清楚？先拿二成定金来。”
“哈哈，这枚东珠起码五百金，作价一半，可好？”周庄摸出一枚华光莹莹的宝珠来。
凋敝裘接过来看了几眼无奈道：“成交！”
“哎呀，如此就有劳前辈了。事成之后，可到洛阳城外伊川寒泉精苑寻我，剩下的七百五十金当如数奉上。”
“去吧。”凋敝裘一挥手，周庄大乐，微微凝神，大喝一声，放出金玉笔来，一跃而上，与姚谦御器而飞。
身后数十暗器箭支破空而来，便听到一声冷哼，一道刺骨寒风掠过，暗器落空，三人踪迹俱无。
十道黑衣人匆匆追到，正待喝问，却猛然感到朔风临身，风刀霜剑，严加逼迫，三道寒风吹过，天上竟飘下朵朵雪絮来，一道赤足高大的身形踏雪而来，沉冷诗号排挞汹涌：
“天盖西倾，地轴东翻，岁晚山空风雪催。有客敲推，把世变心烦都说开。道严霜不杀，不成葭苇，冱寒惯耐，方是松梅。”
“什么人？”
“什么人？”
“哼哼哼，好狗不挡道，滚开！”
一片喧嚣，众人各持兵刃法器，将风雪凋敝裘围在垓心。
“唔呀，一群臭豆腐王八羔子，都给我老人家留下吧！哈哈哈哈哈……”
………………
洛阳城南伊川。
伊川乃是一处中原故地，历史之悠久，堪与中原文明相比肩。
史籍记载，早在虞舜时期，伊川便已以“伊川”冠名，更久远前的神农时代，伊川甚至曾是一个国家，一直延续到唐尧时代，仍然叫做“伊侯国”。
后来时光往复，朝代更迭，伊川多有更名，但中原衣冠始终完整，是为中原儒门重地，中原儒门三脉之一的正心教便立足于伊川鸣皋的寒泉精苑之中。
正当日薄西山，晚彩千条之际，寒泉精苑之外，忽然响起朗朗诗声。
“帐宿伊川右，钲传晋苑东。饔人藉蕡实，乐正理丝桐。歧陌涵余雨，离川照晚虹。恭闻咏方叔，千载舞皇风。”
正是半截子前朝唐人贺知章奉诏送名相张说巡边所作的诗作《奉和圣制送张说巡边》，诗中所写的正是伊川晚照的风光以及一大堆正心教比较喜欢的腔腔调调。
随后便听到精苑之内一阵热闹起来。
周庄背着睡熟了的小尼姑奁儿跟姚谦咬耳朵：“伊川是个好地方，据说当年杜康酿酒就是在这儿。本来挺好的一个所在，只不过多了这么一个正心教，顿时就连北邙山都比不上了。”
“那你还特地找到这里来？”姚谦打趣道。
“嗨，这不是给老朋友送礼物来了么？”
“什么礼物？恐怕只有麻烦吧。”
“呦呦呦，瞧你说的。我周庄像这样的人吗？”周庄一拍胸脯问道。
姚谦把他左打量右打量，然后点点头道：“不像。”
“哎！这不就对了么！”
姚谦补刀：“你一点都不像，你根本就是。”
周庄不说话了，憋了半晌才道：“我真不是给他们送麻烦来了。”
“是么？”反正已然脱离了追杀，姚谦也一时心情大好，继续跟周庄瞎闹：“那你这是送什么来了？”
“晦气！”周庄回答得一脸自豪。
“好准确的说法。”
正说着，便听到钟磬丝竹弦歌之声响起：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居然是《诗经·小雅·鹿鸣》篇，哈哈，看来正心教这一回还真的是忍着恶心来谢谢我们送的大礼。”周庄嘻嘻一笑。
“周兄，别闹了，老熟人出来了。”
周庄转头一看，呵，可不正是老熟人么，堂堂正心教的副教主程照带着外门执事长老朱玿远及一干弟子缓缓步下台阶，中门半开，已然是大礼相迎了。
周庄嘻嘻一笑，唱了好大一个喏道：“在下周庄与好友金陵断戟姚谦，劣徒奁儿见过程大先生。”
这程照看上去五十岁左右，身形不高且微微有些发福，须发雪白而面庞红润，他穿衣服也不甚严谨，居然穿了一身粗布禅衣，脚下踩了一双谢公屐，走在路上“哒哒”有声。
这位被江湖上视为“无比严肃整齐”的正心教主的亲兄长，堂堂正心教的副教主，此时却是笑容可掬，作了一揖笑道：“小老儿程照，迎接贵客来迟了些，还请勿怪。”
他的声音也极为符合他的身材，圆圆润润的，虽然称不上多么的中气十足，却极为舒服，使人顿生好感。
周庄执礼更谨，笑道：“不敢不敢。程大先生在上，周庄不敢胡言。我徒儿身负风雷密洞之谜，具体如何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受了道心禅师所托，知晓兹事体大，故而勉力照顾。”
“善哉。”程照点点头，抚须而笑道。
“此前我已然遭遇党项人、吐蕃人以及中原各派的拦路截杀，本来是想前往关中诚意派求援，只是虽然有好友姚兄之助，更有风雪凋敝裘前辈为我们断后，可是跑到此处已然是我们的极限，只好来向同为中原正道巨擘的正心教求援，万望程大先生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情看水情，照拂则个。”
“这是自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周大先生拳拳赤子之心，小老儿由衷佩服，来来来，只要周大先生相信小老儿，小老儿自然尽力为三位周全一二。”
“如此便多谢程大先生。”
“叫我的字元亮便可。”
“不敢，多谢元亮公。”
“哈哈，小友客气客气了。”老程头转过头看了看姚谦，又笑道：“你便是姚大侠么？”
“姚谦见过程大先生。”姚谦本来就是严肃方正的人，遇到程照，更是尊敬，执礼甚恭。
“哎呀，不必这么客气的，令师长歌大侠当年与我有过数面之交，绝世风采，令我钦慕至今。今日见到你，英勇豪迈，正气凛然，长歌大侠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啊。”
“不敢。家师英姿，姚谦难及万分。”
“那岂不是糟糕？一代不如一代，我们这些老的岂不是个个都要死不瞑目啊？”老程头哈哈一笑，打趣道。
姚谦顿时语塞，眨眨眼，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周庄忙道：“所以前辈们才要保重身体，最好长生不老，身为中原正道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为我们这些偷懒的小辈遮风挡雨嘛。”
程照哈哈大笑道：“堂堂锦心秀士，便是这般惫懒的人么？”
周庄与姚谦一同大笑，随着程照与朱玿远步入寒泉精苑，落脚于东北偏院积微居。
待得人皆散去，周庄安顿了奁儿安睡，周庄与姚谦笑道：“伯逊兄，你猜猜现在正心教的密室之中现在应该吵成什么得行了？”
姚谦反问道：“若你是正心教之主，你会如何想？”
“我会赶紧找找孔圣人是怎么说的。”
姚谦奇道：“孔夫子连这般情况都能说透？”
“能啊，孔圣人嘛，当然是无所不能，程老二不是说过什么什么‘天不变，道亦不变’么？想来他有的是办法从孔圣人编的书中寻章摘句来以不变应万变。”
“譬如说——”
周庄清了清嗓子，小声道：
“安卧而中枪，不亦闹心乎？有良朋自远方来，不亦闹心乎？人不知，而被算计，不亦闹心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