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一手抱着一只小酒瓮,一手端着一张小案盘上面摆放着一条葱油鲈鱼,一碟子卤猪耳朵,还有一小盘子去了皮的莲藕片却是用来做水果吃的。
她笑盈盈地款款而来,好像知道面前有什么桌子椅子男人女孩一般,轻盈地绕过背对着她的颜好好,走到一边将酒瓮轻轻地搁在桌子上,笑道:“两位客官可是在看我么?”
周庄看着她笑语嫣然的样子,更觉得心疼,轻声道:“你……的眼睛?”
女子将小菜一一端上桌,摆了一个正正的三角,一边口中浅笑道:“没什么,我很小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能活下来便已经是上苍眷顾。”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酒瓮打开,好像眼明心亮一般给三人倒了七分杯的酒,动作流畅如水落花开,一滴酒都不曾溅出来。
姚谦看得不可思议,忍不住道:“你真的看不见吗?”
女子很开心的发出一串银铃铛般的笑声:“我当真看不见。只是你们比较好,外子所放的碗盏都不曾动得,我熟能生巧,自然恍如轻车熟路。”
颜好好一拍周庄怒道:“怎么了,看得眼睛都快飞出来黏到老板娘姐姐身上了。”
原来这便是颜好好和老板一直赞不绝口的老板娘。
周庄叹了一口气道:“果真是天下地下第一流的人物,不怕你生气,若是没有这一条我看着心疼莫名的白绫,你恐怕还真不过就是一位美人罢了。”
老板娘浅浅一笑道:“客官这话有意思,我还是头一回听到人说出我心中所想呢。”
言下之意正是认同了周庄的话。
周庄大笑,拿筷子戳了戳颜好好的胳膊挤眉弄眼道:“被比下去了呀!”
颜好好一拧眉毛道:“老板娘姐姐本来就是天仙般的人儿,我比不过那也认啦。倒是某人,人家可是有夫之妇,我奉劝你管好你的眼珠子,一不留神跌到地上,被哪条小狗叼走了,那你可做不成天上地下第一流的人物。”
周庄摸摸鼻子道:“被你这一顿夹枪带棒的唾沫槌打,我怎么觉得一鼻子都是灰呀?”
老板娘轻笑数声道:“二位还真是一对儿,煞是好玩。”
颜好好也不羞涩了,一挺胸道:“老板娘姐姐好眼力!呃……我的意思是,你心眼透亮,心知肚明……哎呀呀,好像又错了,反正就是说得对啦!”
周庄朝天翻了个白眼道:“你呀,满嘴柴胡,还是吃块莲藕清醒清醒吧。”
老板娘收了案盘,对着三人福了一福道:“那你们三位慢用,我先进去了,看看莼菜汤如何了。”
看着老板娘杨柳般的背影身姿,周庄笑道:“只因看了老板娘一眼,就该当浮一大白。我算是明白了老板为什么不做和尚不开门了。换成是我,我也一定跟他一样。”
难得姚谦也附和了一声:“是呀,换做是我,恐怕也和老板兄一样。”
颜好好大大地白了他们俩一眼道:“你们以为这等妙人儿是随随便便就能遇到的吗?那是人家老板多少世修来的福分。吃你们的鱼吧,两条大色狼。”
周庄笑道:“这话倒是不错。这等妙人儿,岂是寻常便能遇到的。只不过我一直以为我上辈子做了不少好事,算是个大大的善人,不过现在想来,恐怕不是喽。”
颜好好道:“就你这样的,上辈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混蛋就是色狼,要么混蛋加色狼。”
周庄大大地同意,不住地点头道:“不错不错,想必一定是这样的!”
他的话姚谦是听懂了,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忙夹了条猪耳朵塞进自己嘴里,顿时觉得鲜香通透,脆爽可口。
既然大家难得取得了共识,便可以正式进入到会餐阶段。
这三个菜配着新醅的米酒,倒也叫三人吃得口滑。
那葱油鲈鱼最是味美,鱼肚里面脂水饱满,背脊上肉质鲜嫩。
周庄这位老饕大是赞叹:“这鱼着实好,你看这鱼肉刚一离骨便出锅,定然是蒸锅上汽之后才入的鱼,香葱结与姜片嵌于鱼腹,再加上好的越州花雕杀去腥味。嗯,这鱼肉吃着不仅鲜美而且甚是入味,应该是先将细盐遍擦鱼身,腌过片刻。出锅之后,再用葱姜切作细丝,布排其上,沸油要少,淋淋漓漓,色香味一刹那均出。如同谢公好诗,一句‘池塘生春草’便境界全出。”
大约是出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思,他又回头对颜好好道:“好好,你之前从小吃鲈鱼,那你可知道鲈鱼的典故吗?”
若论起吃东西,颜大小姐从来都睥睨天下,鲜有敌手;但是谈道诗书,颜大小姐就立刻萎靡不振起来,想了想,干脆光棍一点:“你说了我自然就知道了。”
另一边的姚谦也回想了一番,忽然眼睛一亮,只是他性格内敛稳重,却是不插话。
周庄眼尖,笑道:“姚大侠想必是知道的了。”
“周兄可说的是西晋张季鹰么?”
周庄把手一拍,笑道:“还属姚大侠允文允武。”
这一番言谈之下,勾起了颜好好的好奇心,趁着二人不注意,偷偷地加了一大块鲈鱼背入口,一边模糊不清地问二人:“快说快说,怎么个故事?”
周庄浅浅得饮了一口村酿,解释道:“话说西晋时候,有个吴郡才子叫张翰张季鹰,在都城洛阳为官。有一天见秋风萧瑟,便突然想起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便因此辞官回家了。”
“嘻嘻,原来西晋还有这么一位馋嘴的才子,可惜他早生了几百年,不然我们一起喝酒吃菜,也算一大美事。”颜好好笑了会儿,又想起什么来,问道:“鲈鱼我从小吃到大,莼羹可是莼菜么?你带我在越州吃过,滑溜溜的,很是鲜美呀。只是这菰菜又是什么?我吃过吗?”
周庄总算见识到了这位颜家大小姐因何会麦苗韭菜傻傻分不清了,叹了口气道:“这菰菜你一定吃过,而且还十分爱,俗名茭白的便是。”
“哈,原来是茭白呀!这位张季鹰跟我还蛮投缘的,他喜欢的三道菜我也都很是喜欢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好像是……什么什么当浮一大白!”
二人也被她逗乐了,举起酒杯来共道:“什么什么当浮一大白!”
停了杯,姚谦忽然对周庄笑道:“一路上过来没少见周兄赋诗,今日美食当前,红颜在侧,又有名典佐酒,周兄却是要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对对对!”颜好好闻言拍手叫好,她虽不工诗词,却也喜欢这些文绉绉的颇有韵味的文字排列组合。
其实不光是他们这样的武林修真男女,整个天下都因为战乱初定,文教大兴以露端倪,崇文之观念深入人心,能吟诗作赋的文士往往受人尊敬与欢迎。
周庄也不推辞,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腹稿已然打好,取了一支筷子在酒杯上“叮——”地一敲,便听他曼声吟道:
“浮世功名食与眠,
季鹰真得水中仙。
不须更说知几早,
直为鲈鱼也自贤。”
他这边正闭目吟哦着,那边门又打开,老板娘双手端着一只大案盘,上面一大一小两道菜,小的是一碟熏肉片,切得微微有些厚,更显得饱满,才刚一出门,便觉得腊香扑鼻。那大的一道却还放在竹透里,盖着盖子,也不知是什么。
老板娘笑道:“先生好妙的才思!这诗写得着实有烟霞仙人气,外子也说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呢!我想你们把这三个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便过来给你们换一换口味。这是外子自己熏制的烟熏肉片,这个则是我们当地的一种吃鱼的法子。还请先生赐教则个。”
说着她将那竹透的盖子一掀,三人便觉得辣香扑鼻,顿时口舌生津。
周庄是个老饕一闻便睁开了眼睛,适才赋诗的翩翩风度霎时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把眼珠子在竹透上来回打量了数回,已经认了出来:“可是竹笼粉鱼么?”
老板娘轻轻一笑:“这位客官好眼力,这种吃法除了我们这边可是甚少有人知道。客官可是以前吃过吗?”
周庄摇摇头道:“这等吃法却是没有尝试过。不过我曾有朋友自鄱阳湖来,曾与我共论天下美食,他曾说湖山之间常有竹笼粉鱼的吃法,其鲜香麻辣,颇有可取之处。”
老板娘笑道:“这鱼也不过就是外子家常做法,难入方家法眼,客官还请慢用,如是有所不足,尚请海涵。”
周庄嘻嘻一笑:“海涵倒是不必,不过真有瑕疵,可能向老板请教食谱吗?”
老板娘浅浅一笑,那红唇微抿便好似要流淌出歌声一般:“客观若是真觉得好,尽管过来吃便是,费得甚劲要自己动身庖厨,沾那血腥膻气。孟子先贤都说了,君子远庖厨。”
周庄大笑:“老板娘不仅美,还好会做生意经!”
老板娘笑了笑,也不再言语,又替三人满了酒布了菜,将先前两道将将吃完的鲈鱼与猪耳朵撤了,对着周庄福了一福,道声慢用便退回房内。
这一回小醋坛子颜好好难得不曾打趣周庄,姚谦也觉得理所应当,周庄自然乐得消受美人的崇敬。
老板娘一走,周庄三人立即破功,下箸如夏日雷雨一般,大快朵颐不提。
随后老板娘又数次前来换菜,每次均安排得甚是出色。
先后上了烟笋肉丝加永和莼菜豆腐羹清淡爽口,炖的好大的赤红蹄髈配生鲜菱角,吃得众人满嘴流油,直叫美味。
见那老板娘又一次出来,姚谦都忍不住道:“老板娘可还有新菜吗?”
老板娘笑道:“你们三个也忒能吃,今日不卖你们菜了。这里有几盏茶水,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是也足以解腻。老人们都说了,适可而止。你们若真是想吃,改天便再来。我们这家小店可不曾长了脚会四处乱跑。”
正说着,便见她端上三盏盖碗茶,这茶碗甚是漂亮,浅白断纹,紫口铁足,釉层冰裂,隐纹累累如鱼子铺开,分明是最上等的龙泉老虎洞所产。
此时龙泉章氏窑所出的百圾碎尚未出名,唯有不多的爱瓷懂瓷之人有所收藏。直到百年之后,章生一、章生二兄弟二人入主龙泉的琉田窑,百圾碎才发扬光大,风靡天下,是为哥窑!
周庄看到便“咦”了一声,笑道:“处州之地偶有的百圾碎想不到在数百里之外的浔阳见到,倒真是亲切。”
老板娘吃了一惊,强笑道:“客官见过百圾碎?”
周庄笑道:“老虎洞章老爷子烧制瓷器乃天下一绝。所烧瓷器偶有大块开片如冰裂纹者,其间又作无量细小裂痕,见之犹如百条裂痕,故名百圾碎。我家东主极是喜爱,家中收藏了数件。”
老板娘竟难得激动起来,急急追问道:“贵东主如此喜爱百圾碎,可有关注过烧瓷之人的消息。”
她问得急切,自己猛然发觉不太对,便有忙补充道:“想来贵东主乃有心之人,既然能获知老虎洞章氏之名,大约是有所打探。实不瞒先生说,先父与百圾碎颇有些渊源,恳请先生赐教。”
“不敢当不敢当。”周庄知道这位老板娘恐怕与龙泉章氏脱不了干系,也不打官腔,回忆了片刻道:“只可惜听东主说,十多年前老虎洞一门不知什么原因一夜之间便失踪不见,东主倒是寻访了数次,可惜没有丝毫线索。老板娘莫不是知道些什么消息,可能与我分说一下么?”
老板娘吸了口气,平复了心绪,将手中的茶盏递放到三人面前,笑道:“我年幼时家境尚未中落,先父也颇爱这百圾碎,家中便有一套茶具紫口铁足。可惜后来世道艰险,家破人亡,先父的遗物散佚各处,我也只剩下这半副茶具了。我屡屡想要凑齐一套整数,却终究不可得。难得见到还有人认得这百圾碎,便一时之间想到了先父,倒是失礼了。至于章氏消息,我却也是不知。”
周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笑道:“周某言语不当,触及老板娘伤心处,还望老板娘不见怪。下次再来,老板娘可不要暗中使坏缺斤短两呀。”
老板娘笑道:“这倒是保不准,客官若是不放心,便随身带着一把秤来吧。”
颜好好见二人如此关注着茶盏,也不禁好奇起来,端起茶碗翻来覆去看了半晌,疑惑道:“这茶碗满是裂纹,若说是被人打碎了粘合起来的都有人信,到底有什么好处?”
周庄大笑:“可不是吗?这茶碗好就好在烧好了之后要把它打碎,再一片一片地粘合起来,你想啊,这得费上多大的功夫啊。这就是这茶碗值钱的地方。”
颜好好一脸不信道:“周庄,你可不能骗我。你要是骗我,我告诉我爹,让他把你片成一片一片地,比刚才吃的鱼片还薄。”
周庄笑道:“哎呦我的姑奶奶,我可不敢骗我们颜大小姐。我们颜大小姐天文地理医卜星相行军布阵水利农桑样样精通,又岂是我这等没出息的私塾先生能骗的了的?还有啊,你看老板娘都在呢,你能不能别在刚吃完好东西的时候就这么威胁我呀,光想想我就没了胃口了。当心老板娘一怒之下敲你竹杠。”
颜好好听得很是受用,拿手指戳了戳周庄的肩膀道:“反正是你会账,与我何干?”
周庄苦笑一声:“我一年的工钱也才十二两银子,你当真忍心让我吃完了这一顿以后都喝西北风。”
颜好好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忍心。”
姚谦在一边大笑。
周庄学着颜好好的“绝技”,拿眼镖戳了姚谦一脸,对着老板娘道:“罢了,既然吃都吃了,老板娘,你便狮子大张口,狠狠地宰我吧。事先说好,钱不够,我就留下来打杂,什么什么匡庐康王谷,什么什么金陵幕府山,我都不去啦。”
颜好好大怒,一拍他的肩膀道:“你敢!”
倒是老板娘噗嗤一笑道:“便冲着颜家大小姐的面子,我也不敢为难周先生。总共是十六两银子,这恐怕难不倒周先生吧。”
周庄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从身上摸出了十六两来苦笑道:“老板娘未卜先知吗?我这身上总共也就是十六两银子,你便一发打劫走了。莫不是你们素来都是见到多少银子便上多少银子的菜?”
老板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巧笑倩兮接过了银子道:“周先生好灵的脑袋。”
周庄苦笑道:“现在你要是说跟这颜丫头不熟,我如果信了的话你会不会收回刚才那句话?”
老板娘笑道:“单凭你这一句话,便已经证明我的上一句话。”
周庄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对着颜好好道:“走吧。”
走去哪里?
当然是匡庐康王谷。
周庄会告诉你:“身上都没有钱了,总得想办法先把下一顿给着落了吧。这就叫未雨绸缪。”
三人抬起头,正好看到日近黄昏,晚霞满天,铺展开来,如诗如画。
“好好呀——”
“嗯?什么事?”
“这家小店的第四好是什么呀?你还没有说完呢?”
“你刚刚不是已经见识了吗?”
“是吗?哈哈。”
周庄甩了甩衣袖,两袖清风,嗯,果然好。
正是:江水共落霞一色,荷包与银子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