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城北,樟树荫里,相对说前尘。
就在姚谦还是生平头一回听到饭庄老板与顾客如此对话之后,他听到了匡庐康王谷颜家大小姐更令人惊诧的过往。
只听得这位颜好好大小姐说道:“我也不是恨嫁愁嫁的女人,但是原本我爹娘说要给我说门亲事,我还觉得挺好玩的。你看前朝李复言、李朝威的传奇,多好看啊。所以我就想那个月下老人给我定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跟我合不合得来呀。可是偏偏我爹从来不信邪,说什么用不着纳吉,那我只好去找单卦子。谁想到这卦这么差,总共也没有几根下下签,却偏偏让我抽到了。”
“一开始我还觉得运气差,就不听那单卦子的话,又抽了几签。谁知我一连抽了十二签,身上的钱都快见底了,却不曾想全是那可恶混账的三十七签。眼看着就要纳征了,我就从家里偷跑出来啦。”
周庄笑道:“你跑出可也不影响你们两家继续后面的三礼啊。”
颜好好瞪了他一眼道:“我也是后来才想到的嘛。那个时候就以为我丢了,他们就不会继续后面的啦。然后我就跑了许多地方,结果在越州四明山里遇到了东海流波宫的人,一言不合就动起手了,收拾完他们,我也中了毒受了点伤,没法子运气疗伤,钱袋也不知道掉在哪里了,就只好流落街头,被你看到了就把我给救了。”
周庄道:“这又不算什么大事。难不成你被人救一次就要以身相许一次?那恐怕你别说斩三尸了,斩她十尸八尸都不够用。”
姚谦原本觉得周庄说得讽刺,颜好好会生气,却没想到颜好好竟然一脸认真地点点头道:“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不打算轻而易举地便宜了你。可是没想到在越州我又碰到了单卦子,那个时候他在越州风满楼喝酒,我帮他打发了几个鄞州来的小混混,他便说送我一卦。我就随口说了你的名字样貌,正好你从楼下经过,单卦子看了便说我可以卜卦了。结果……结果……”
“结果卦象不错?”周庄试探地补充道。
颜好好叹了一口气道:“岂止是不错呀,是上上签。是第十五签,唤作一轮明月。单卦子还写出了解签文,前生注定是姻缘,女貌郎才并少年。要肯坚心苔天地,管教妇夫共团圆。”
她说着还从怀里掏出一张竹纸来,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列诗句,正是颜好好所说的签文。
周庄接过来看了几眼,点点头道:“这姓单的字不错呀,学的是杨虚白的行书,有《韭花帖》笔意。”
颜好好劈手夺过来,道:“谁让你看这个了?”
姚谦道:“颜姑娘,这次莫非你没有再多求几次?”
颜好好一脸想当然地回答:“我当然有多求几签啦。”
姚谦道:“莫非还是签签俱同?”
“这倒不是。”
“咦,那单卦子不是说一卦便准,卦卦相同吗?这回怎么不一样了?”
颜好好道:“我又多求了十九卦,结果是第一签飞龙变化,第三签否极泰来,第十一签囚人出狱,第二十二签凤凰出林,然后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卦,不是上上就是大吉。”
她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四五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竹纸来。
姚谦取过一张来,只见那竹纸已经被人反反复复地摩挲了不知多少遍了,上面皱痕累累,偏又被人捋平了多次。那纸条上清楚地写着:
百年夫妇似呜琴,静中好听凤鸾鸣。休教错达佳期路,等到天寒失雁群。
正是第二十二签凤凰出林的解签文,单卦子的一笔行书着实如周庄所言,翩然逸动,颇有汉武读司马相如赋之意。
姚谦是厚道人,抬眼看看颜好好难得羞羞答答模样和周庄一脸玩味的神色,想了想便干巴巴地道:“果然是一笔好字。”
颜好好顿时便怒瞪了他一眼道:“姚谦你妄称什么大侠,也是跟他一个货色!”
姚大侠觉得眼前风头不太对,便嘿嘿讪笑了两声,不再说话。倒是周庄觉得颇有意思,又取过一张竹纸来,曼声吟道:“有绿造物自安排,休叹无绿事不谐。此际好听琴瑟韵,莫教夜雨滴空阶。哈哈,此际好听琴瑟韵,莫教夜雨滴空阶,这话说得有意思。所以,你便赖上我了?”
颜好好一挑眉毛道:“什么叫老娘赖上你了?老娘那是看得起你才跟你同行的好不好!”
老娘都出来了,想必颜大小姐现在的心绪可想而知了。
周庄嘿嘿直笑:“是么?那怎么我看这竹纸上的痕迹好像惨遭某人无数次毒手。仔细想想,呦呦呦,我好像还能看到夜半时分,一灯如豆。有位佳人,寤寐思服,转转反侧之下,将怀中纸条一一摊开,默读长叹,一咏三叹,忽而恼羞成怒,将这纸批言团作一团,欲扔之烧之撕之毁之而后快;忽而甜蜜难言,又匆匆将其一一摊开捋平,贴身收藏。哎呀呀,情之一字最难知晓,红线缘分如何放下。”
他说得活灵活现,好像事事便在眼前一般。
颜好好听得面红耳赤,觉得周庄实在放肆,女孩家的心事岂有如此轻易能够被人道破的,但是欲发作却又觉得这人心思着实细密,最难猜的女子心在他面前不过是一目了然,这样想着不由得痴了。
周庄见颜好好难得不言语,便觉得奇怪,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那晶莹如珠玉般的剪水双眸正痴痴地看着自己,心中暗道:“糟糕,这女娃子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那单卦子平白做得什么好人,须知泄露天机必定遭天谴的,当心月下老人半夜提溜着斧子来你窗外学狼嚎!”
他心念如电闪,嘴中却是不停:“说起这女孩儿家的心怀嘛,”他偷偷的看了颜好好一眼道,“我本以为你还真的是胸怀广阔呢,没想到个中玄机不少,喂,颜大小姐,你这怀里还装了多少东西,不妨都拿出来,也好让我们大开眼界一回。”
颜好好迷惑道:“什么胸怀广阔,我本来就光风霁月,哪像某个小人睚眦必报,小肚鸡肠!还什么玄机不少,你以为我是你这种貌似良民,,其实城府深得不见天日的家伙吗?”
她说得理直气壮,周庄却听得大笑,便是刚才觉得周庄说话不太妥当的姚谦也听得忍俊不禁,摇头苦笑连连。
颜好好皱眉,斜着眼睛看了两人一眼道:“你们俩笑个什么劲,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周庄忙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色道:“没有,你说得好极了。”
颜好好觉得他神色有异,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推理,低头一看,正瞧见自己的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顿时明白过来,忍不住大怒道:“周庄你个混蛋,你个色狼,你个……你个混蛋加色狼!”
她家教甚好,从来不曾骂过人,听到的一些骂人的话,也是在她出谷之后,在越州等地听那些极具创意连骂三个时辰不带重样的街头妇人倾心发表的,虽然听的她啧啧称奇,但是毕竟越州方言,她参悟得浅薄,再加上亲身实践经验尚浅,在脑海中翻来翻去,还是只找出了这两句。
周庄一挑眉毛正色道:“什么个情况,你便骂我?”
颜好好怒气不打折扣:“你眼睛放哪里呢?怎么乱看?信不信老娘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你个色狼!”
周庄道:“我看你两眼是色狼,你还老是低着头猛看呢,那你岂不是大色狼?你以为你是谁啊,田登吗?”
颜好好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戳他的胳膊道:“这个是老娘我的,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还有,田登是谁?”
周庄一脸嫌弃地瞥了她一眼道:“田登就是你呀。”
“胡说,这么古怪的名字谁会取?老实交代,田登倒是谁?是不是魔界来的大魔头?还长得很丑!”
周庄向天翻了个白眼慢悠悠地道:“西汉有地名叫白登,东汉有名士叫陈登。田登这个名字哪里怪啦?”
颜好好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但就是觉得奇怪,特别是从你的嘴巴里出来的名字,除了我以外,都很奇怪!像这个什么什么田登,跟点灯似得。”
周庄一拍掌笑道:“对啦,可不是点灯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颜好好的脸色顿时由红转白,由白转绿,然后一脸绿汪汪地死死地盯着周庄,不说话了。
姚谦见他们两个人好玩,虽然是一些少儿不宜的玩笑,也觉得好玩,咬牙忍了半晌没有忍住,只好转过来头对着树干大笑。
颜好好拿眼镖戳了他一眼,然后转过头来找准了目标,来了个暴雨梨花针,在意念里将周庄戳了个稀巴烂。
周庄倒是坦然,昂首挺胸,犹如烈士一般,就差大喊一声“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了。
颜好好见他如此厚颜无耻,也终于败下阵来,只好又拿眼镖戳了他几下,便转过来冲着小院中的茅屋喊道:“老板,有客人来了,还不出来做生意?老板娘就那么看不腻么?”
随后那茅屋中便传来那老板极富特色的戏文口白般的声音:“唔呀,那小妮儿,你受了气便想要撒到俺身上么?俺也是清白做生意的,你道是秦楼楚馆卖你欢笑的吗?”
声音未落,便听到“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明晃晃直让人眼晕的大脑袋,仔细一看,哎呦喂,上面还有九个戒疤。
姚谦一看大惊道:“老板怎么还是位大和尚?”
那老板阴阳怪气地看了他一眼道:“和尚怎么了,年轻如你当得侠客,无赖郎儿能坐龙椅,我和尚就不能当老板么?”
姚谦立时便吃了瘪,颔首起身抱拳行礼道:“却是我错了,这位大和尚见谅。”
老板看了他一眼,将白毛巾往肩上一搭,道:“罢了,你这年轻人,真有几分大侠的风度。坐坐坐,几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他最后一句倒是说得颇为麻溜,还真显示出了深厚的跑堂功底。
颜好好道:“有什么吃什么,统统拿上来,反正今天有人出钱。”
老板冷笑一声道:“有人出钱,俺还不肯出力呢!你们只有三个人,最多要八九个菜便足够了。现在天下不宁,虽是我们江南好些,可外边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吃不饱,易子而食都是有的。你小的时候便没有人教你读唐诗吗?粒粒皆辛苦的!”
颜好好被他一通抢白,虽然知道自己理亏,但也忍不下这口气,怒道:“好呀好呀,那我们就点九个菜,你记下,我要炒蚊子心,蒸苍蝇肝,酿蝴蝶舌,再拿整条北冥鲲放个汤。”
老板看了看她嘿嘿一笑道:“我道是哪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原来是颜大小姐。你这般刁蛮,怪不得被人糗。照我看来,你确实不如我家婆娘好看耐看看不腻。”
他这话却是在回应之前颜好好说他“看不腻老板娘”了。
颜好好被噎得大怒,刚要咣咣拍桌,周庄却笑着将话头抢了过去:“老板尊姓大名?我想请你帮忙介绍介绍店里的好菜。之前好好说贵店有四大好处,酒好肉好,老板娘好,还有一好却是什么?”
老板看了他一眼道:“我姓老,单名一个板字。我这店里没什么好的,酒也不过是乡间的村酿,肉也不过就是普通禽畜,唯独一个好的便是我那婆娘。这四大好处我倒是不曾知晓。你若想尝尝,我便依着我的想头去做,你们稍等片刻吧。”
周庄笑道:“原来是老板兄啊,那好,有劳老板兄啦!”
老板点点头,好像变戏法一般从桌子底下掏出三副碗碟来。
这桌椅虽然不甚干净,但是碗碟却清爽得很,比起汴京城最好的樊楼来也不遑多让。
老板给几人摆好了碗筷,高声唱了一喏,便一抹锃明瓦亮的大光头转身进了屋子,随后便听到刀斧声剁肉声油爆声锅铲声声声入耳,米饭香蔬菜香酒肉香味料香香香透体。
周庄缩了缩鼻子大笑:“好,这热水上气蒸鱼七分熟,余热虚蒸至八分的功夫当真到位,葱香入肉,大名府的小磨香油也着实香得紧。”
他刚一说完,便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人出。
来人身量高挑,身段妖娆,生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最妙的是一双红唇,唇色晶莹透亮,红得如烈焰朝霞一般,内衬了雪白的齿牙,嘴角微微上翘,竟是说不出的娇媚。虽然不过是荆钗布裙,却也难掩这如同在万翠从中独开得泼辣的大红牡丹一般的芳姿。
但这还不是最让你忘怀天地的,几乎不管男人还是女生,甚至是从内宫里出来的那些位公公也都会在第一刻就被她的眼睛所吸引——她的鼻子上方竟然绑缚着一段素白的绸绫,这美极艳极的女子竟然是一位盲人。
周庄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被人狠狠地捶了一拳。
他此刻满脑袋都是王摩诘那幅《雪中芭蕉图》,口中不由得低声叹道:
雪落芭蕉戚戚傍,草枯牡丹寂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