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书翻个白眼,推门走了:“胡老板,什么时候把自个淹死了,记得喊亦画给你收尸,本公子这儿,不伺候。”
杉瑚两腿盘坐,五心向天,沉在水底,头发倒立直飘水面,形如女鬼。
师父啊师父,你受伤了你咋不说呢,你帮我处理好了你咋不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现在好了,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发大火了。
杉瑚满脸愁苦、如丧考妣地抱头苦想,做都做了,该怎么哄师父高兴呢?
道歉吧……负荆请罪?
好主意!
她嗷嗷一跳,兴奋地破水而出。三两下穿好亦书放在外面的衣服,一推门,外面有人“哎哟”一声。
杉瑚挑挑眉,出门就见亦书屁股朝天地趴在地上。
她用脚尖在那个月白的腚上踢了踢,得意地抱胸而立:“哎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特意撂话不伺候我的亦书大总管吗?怎么趴在这呢,吹风吗,闪了腰没,要我扶你吗?”
亦书眼底羞愤之色一闪,三两下爬起来:“我才不是来看你死没死的。”
杉瑚嘴角笑容扩大,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亦书咬咬牙,一把推开她,与她擦肩而过,冷哼道:“不过是怕你臭在我房里,脏了我的地方。”
杉瑚无奈地摇摇头,亦书平时负责教斋中奴隶识文断字,知晓礼仪。这死孩子,明明二十五六岁了,怎么还总傲娇得跟个小屁孩一样。
她找来亦画,他是亦琴的同胞弟弟,才十岁,虽然担着负责杂事的名号,其实都是亦琴在处理。小男孩生了张包子脸,唇红齿白,对杉瑚百依百顺,非常乖。
“小画儿,快给你家少主我找跟荆条来!”
亦画歪着脑袋打量她一阵,眨着一对仓鼠般的小眼睛:“姐姐,你确定?”
杉瑚大手一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快拿来。”
……城里人,没见过荆条的。亦画在心里默默下了判断,他咬了一口手里的肉包子,才软绵绵地道:“知道啦。”
过了一会,画包子踢踢踏踏地回来了,手上已经换了一个新的肉包。另一只手用小拇指勾着一根麻绳,末端拴着一根干扁的棍子,一路拖出一条长长的轨迹。
杉瑚用两根指头提起那根干条,晃了两下,上面的刺都摇摇欲坠,不由质疑:“这……真的是荆条?”
“是哒。”亦画点点头,小小的黑眼睛十分纯洁。
杉瑚放心下来,满意地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好乖!好好看家,姐姐负荆请罪去了。”
亦画用小手手背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印子,继续咬他的肉包,眼里有些不悦。真是的,乱亲什么,被哥哥看见怎么办?
如果不是哥哥,他才懒得理她。
等天色渐晚,杉瑚愉快地背上那根碰一下都像是要碎成渣的荆条,往钟粹山山顶溜去。
她爬到国师府时,正是月上中天。
杉瑚摸了摸背上的荆条,确定没掉,就轻烟一般跃上国师府的大门,正想跃下。
“嗖”一声,一块石子隔空打来。
杉瑚赶紧往旁边闪避,试图跳到另一扇门的顶端,但破空之声再响,又有一颗石子飞来,正正瞄着她脚尖要落下的地方。
眼看就要被打中,她“嘿”了一声,一口气提了第三次,腰间一拧,身体硬生生在半空一停。
但只听“嗖嗖嗖”一阵乱想,竟是万石齐发,数颗石子接连而来。
杉瑚气力已尽,只来得及喊了一句“师父我错了我是来负荆请罪的”,就狼狈地掉了下去。
“砰”一声摔在地上,屁股顿时跟开了花一样,身体上也中了好几颗石头,痛得她呲牙咧嘴。
门内传来冷淡地声音:“既走,莫回。”
杉瑚心中一沉,只能笑着装傻:“师父你说什么呢,是你养我教我,朝夕相对三年,小黑哪里离得开师父?”
门内人一默,似也想起那三年时光,最终却道:“二和三,死了。”
杉瑚脸上的笑顿时一僵,似被人打了一耳光。
“师父,我错了……但你也说过,它们只是纸人,是随时都能舍弃,不是吗?”
门内人似是唏嘘一声,只说了六个字:“你也唤我师父。”
只要拦了你的路,无论是谁,你都能干脆利落地下手,不是吗?
我跟他们,在你眼中并无不同,不是吗?
路阶白在悬廊上静静趺坐,又是一身洁净、不染纤尘,白衣一直垂到下面的雪地里。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亦不再去想。
似乎,已经觉得一门之隔的地方,如今只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似乎,他深夜不睡,守在大门门前,也只是一时兴起,没有任何特殊原因。
杉瑚浑身一颤,抬起头,脸色苍白。
不,师父!你是不一样的。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丢开了那假惺惺的荆条,随后一撩衣摆,默默跪在了雪地之中。
明明离开的时间已经近在眼前,他既然给了台阶,她就应该顺坡下驴,如此一走,双方颜面都能保全,将来再见,不至成仇。
但杉瑚不知自己怎么了,许是夜风太大,冻坏了她的脑子,她只知道——此刻,她不走。
她可以不告而别,但不能被以逐出师门的方式走。
她可以离开师父,但不能……没有师父。
一夜过去,路阶白缓缓睁开眼,眼下隐有淤青,显然一宿没睡。
柳藻偷偷爬上墙头瞄了一眼,回来告诉他:“大人,小黑还跪在外面呢。”
路阶白似乎在出神,没有听见,直到柳藻以为他不会回应了,才淡道:“搬桌来,在这用膳。”
柳藻一愣,应是。
不一会,杉瑚就闻到了门缝中飘出的香味,肚子顿时咕噜作响。她强自压抑,勉强振作精神,继续笔直地跪着。
又过了一会,国师府中开始传出笑闹声,似是柳藻在和小九打闹,偶尔有一两声冷淡的呵斥。
一切都和她在着的时候一样。
这就是师父想要告诉她的,他在赶她走……
杉瑚眼圈渐渐红了,却一动不动地继续跪,性子里的犟也被引了出来——你吃你的,你闹你的,你赶你的,只要你不明说,我就当听不懂!
有种,你让我跪一辈子。
与此同时,门里的柳藻笑得脸都绿了,而小九在桌子上跳来跳去,竭尽全力弄出声音来,已经累得直吐舌头。
但路阶白不说停,他们就只好继续演下去。
柳藻觑了一眼他家大人阴沉的脸色,暗叹一声作孽,两个都这么倔,是在折磨谁呢。
路阶白一勺接一勺地往嘴里灌三鲜汤,只觉得温热的液体不断顺着食道往下淌,具体什么味道,却一丝一毫都没尝出来。
这只蠢猫,看不出是他在有意放她走吗?
她左右摇摆,难以两全。他想留下她,想得全身血液都快沸腾,却选择成全她,她还要如何?
路阶白忽地放下碗,起身离去。你跪几天,本座便赶几天。
有种,你就跪一辈子。
一天,两天……转眼就是第五天。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太阳越来越毒辣,烤得脑仁疼,雪也化得飞快。杉瑚头晕眼花地跪着,只觉衣衫都被雪水湿透了,膝盖又冷又硬,痛得像有针在扎。
她努力瞪大眼睛,用手捧了一捧雪水,喝了几口,随后全部抹在脸上,这才觉得好受一些。
这次师父有些过分了啊……怎么一个小试炼练那么久呢,都不疼她了。
杉瑚跪得已经有些无望,为了支撑下去,她只好骗自己——师父没有不要她,这只是一个寻常小考验而已。
又到了太阳最烈的时候,国师府内再次传来笑声。
该用午膳了啊……杉瑚机械地在雪里揉巴揉巴,捏出一个干净的雪团子,费力地咬了一口,皱着眉往下吞。
她一开始吃还有些不习惯,到现在已完全适应了。此刻皱眉,只是在想:放点盐再吃比较好,还是涂辣椒酱呢……
嚼着嚼着,她忽然眼睛一闭,霍然倒下。手中啃了一半的雪团子,滚出老远。
柳藻隐约听得外面声音不对,还没来得及起身,眼前白影掠过,眨眼就已飘出了门。
小九想要跟去看,被柳藻眼疾手快逮了回来。它眨着眼,雪白蓬松的大尾巴一下下拍在石桌一角,那是杉瑚常坐的地方。
柳藻长叹一口气,烦躁地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看大人那紧张得样子,应该大概也许可能,会让她回来了吧……”
路阶白奔出门外,就见杉瑚双眼紧闭,躺在雪地之中。
上次她濒死的样子立刻浮现在眼前,他神情一紧,一把抱起她。
“小黑,小黑?”
没有回应,路阶白当机立断,带她回寝殿。
她身体太冷,冷到他这样皮肤比正常人更低的人都能察觉得到。路阶白顾不上去烧火盆灌热水,只一味加紧催动内力。
然后紧紧抱着她坐到床上,用被子把两人裹起来,就像他常做的那样,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
怀中的人突然动了动,杉瑚睁开眼,声音小心翼翼的:“师父,你原谅我了吗?”
路阶白眉心一蹙,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顿时冷锐如冰锥:“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