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空无一人。
地上躺着湿透的人形纸片,火盆中只剩几点快熄灭的火星,地毯上一小片灰,是死寂的黑色。
托盘里的粥卖相还算不错,白气袅娜,热腾腾淹没了路阶白的眼。却在下一刻,被风吹散。
风从身后吹来,他立在门口,本欲替她挡住风雪,免得冻坏她。但此刻,路阶白只觉身体千疮百孔,冷风一股接一股地灌进胸腔之中。
该有多无奈多可笑,他真心庇护,她却不要不信,宁可不告而逃。
路阶白垂下长睫,指尖触碰托盘的地方,无声绽放淡淡霜花,温热的粥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碗型的冰坨。
托盘倾斜,那冰疙瘩连着碗一起,“咯噔”几声滚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溅开无数冰晶,每一片都投映出他的影子。
不知何时起,一尘不染的国师竟已满身红尘烟火——耳后沾了些银丝炭的炭灰,衣角上居然还有些汤渍。
他失神地看了一阵,拂袖而去。
杉瑚正在槐树林中前行,她最初奉命砍柴,常在山间行走,此刻跑跑跳跳,灵活地像一只山鹿。
她现在是火烧眉毛,生怕品月斋会出什么事,所以什么都顾不得了。
出了槐树林,杉瑚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国师府隐隐约约的金顶,眼底的愧疚转瞬即逝。
待回来,再跟师父请罪。
随后,她毅然转身,箭一般往山下射去。
打通生死玄关之后,内息的流动更加顺畅,经脉之中浮现出浅浅的碧色光点,源源不断地给她的双腿提供力量。跑起来,乘奔御风。
一个时辰后,杉瑚顺利出现在山脚,有些气喘吁吁。
她走得急,来不及易容,便在泥坑里横身一滚,又往脸上抹了两三把泥巴,很快就又脏又臭,像个破破烂烂的乞丐一般。
杉瑚缩着身子,贴着墙往品月斋走,不断沿街乞讨,跟寻常乞丐没甚不同。
走了一阵,品月斋已经近在眼前。杉瑚眼尖,一眼看到二楼有人身着白衣,秀才打扮。春笋般的五指握着一卷书,眼波如水,全是清愁,正凭栏远眺。
杉瑚挑好角度,找了个合适的墙角坐下,把随手捡来的破碗往身前一放。人们只当这女丐走累了,要在墙根下睡觉,也没人管她。
倒是几个小乞丐,盯着她碗里的散钱,蠢蠢欲动。
杉瑚把贴肉藏着的小刀拔出,用袖子盖好。她眯着眼又计算了一下,看准方位,突然将刀柄一按。
“哧”的一声,刀刃自袖子里戳出,阳光照在刀刃上,镜子般反射一道雪光,直直投在那人眼睛上。
杉瑚立刻后撤刀柄,再次把刀藏好,白光一现又隐。
那白衣书生眼睛被刺了刺,闭上眼往后跳了好几步,似是惊慌太过,甚至掉了手中的书。
待重新睁开,他朝四面八方看了一圈,眼睛掠过杉瑚所在的墙角,瞳孔微缩。
然后他叫来侍从,说了些什么,几个人一起离开了二楼的窗口。
不一会,品月斋打开侧门,一群人簇拥着打着纸伞的白衣书生,浩浩荡荡给书总管捡书。
但杉瑚收刀之后,再没往那边看上一眼。她用脚把自己的破碗朝自己的方向勾了勾,伸了根指头划拉几下,认认真真地数过去。
一二三四……二十个钱,哟,居然还有一块碎银子?
不知不觉,居然赚了这么多钱。无奈啊无奈,人的魅力太大,扮成乞丐也有人爱。
她肉痛地咂咂嘴,眼底闪过一丝遗憾。
下一秒,她像是力气用大了,指头一不小心把破碗掀翻,碗里的钱顿时骨碌碌滚了一地。
杉瑚赶紧去捡,但几个小乞丐眼看那些钱滚到脚边,再坐不住,抢食的小狼狗一般扑了出来,手快如电,眨眼间就把那些钱抢了个精光。
杉瑚哪肯,立刻上前理论,但小乞丐们嚷嚷了一堆粗话,意思大抵是“滚滚滚,钱在地上,又没写你妈的名字”。
吵了几句,一个小乞丐干脆踹了杉瑚一脚。
杉瑚嗖一下飞了出去,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地摔在白衣书生面前,将他吓得往后一跳,瞬间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踢她的小乞丐目瞪口呆,他明明都没碰到她……她怎么飞了那么远?
几个侍从赶紧奔至,将她和白衣书生隔了开来。一个小厮骂了她一句“不长眼的狗东西”,便要去拖她。
白衣书生怯生生地从后面探出个脑袋,抖着声音喊了句“慢”。
小厮立即一停,有些头痛地回头:“书总管,您日日往斋里抱些小猫小兔子的也就算了,这种来历不明的低贱乞丐……”
白衣书生听到“低贱”二字时,眼神突然一冷,小厮被吓得一停。但定睛再看,面前的人皮肤白里透粉,五官水灵,两眼都是潋滟水光,不像读书人,倒像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媳妇。
仍旧是那个天天伤春悲秋,兼胆小如鼠的烂好人,亦书总管。
亦书怜悯又单纯地看着杉瑚:“你别怕,跟我回去好了。以后没人会再这样欺负你。”
杉瑚立刻上道地千恩万谢。
亦书又举着他秀气的白纸伞,走到那群小乞丐们面前,从腰间取出一个钱袋,倒出许多银子,均匀地分到他们的碗里。
“拿去买吃的吧,不够再来品月斋拿。”
他一面分,一面摸摸他们的头,也不嫌脏,谆谆教诲:“但是,尔等要记住,欺人者人恒欺之。无论何时何地,一箪食,一豆羹,蹴尔而与之,尔当不屑。即做饿殍,也不得生偷窃之心,行抢夺之事……”
小乞丐们嘴巴大张,呆滞地看着面前的漂亮男子,有人响亮地醒了醒鼻涕。
亦书还在喋喋不休,小厮们不忍直视地叹息一声,赶紧将他连拉带扶地弄回了品月斋。
围观的百姓纷纷咋舌,品月斋的书总管,就是这么慈悲为怀啊,虽然他们永远搞不懂他在讲啥子……
关上门,亦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善心继续大发,表示要亲自照顾杉瑚这个“可怜的乞丐”,让人烧了热水抬进房中,便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杉瑚之前险些笑破了肚子,此刻躺在亦书干净的床铺之上,故作优雅地撩了撩头发,纡尊降贵地伸出一只泥手:“小书子,还不扶哀家沐浴?”
一只脚“啪”地将她的手踢开,亦书看看鞋底沾上的泥,皱着眉头在她身上找了找,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赶紧在上面擦了擦。
他嫌弃地扫了她一眼,拿白手绢捂住了口鼻:“当今太后住万寿宫,你要进后宫,顶多就一答应,赶紧去洗,脏死了脏死了。”
杉瑚看着自己衣服上的多出来的鞋印,顿时心疼道:“我都这么脏了,你居然还往我身上踩?”
亦书冷哼:“少主演技太差,被人踢了身上都没鞋印,属下不过帮你补一个罢了。”
杉瑚瞟了一眼亦书布置得跟千金闺房一般干净精致的房间,突然嘿嘿一笑:“好,我这就把自己弄干净!”
说完,竟团身在他床上滚了起来,一身泥在他床上无死角蹭了个遍。
“杉瑚你这个疯婆子!”亦书尖叫一声,丢了手绢,扑上来就把杉瑚往床下拖。
两人打打闹闹,最后,还是亦书略胜一筹。
杉瑚呈大字形在亦书的木桶里沉沉浮浮,满嘴咿吁嚱:“说好的温柔慈悲呢,我家总管双面人,胳膊肘从来不往里拐,怎么办?急,路边等。”
亦书正盯着镜子,检查自己水嫩的肌肤是否被误伤,闻言嗤了一声:“得了吧,胡老板,对你温柔那根本就是浪费好吧。”
杉瑚切了一声,小声嘟囔:“胡说,我师父对我一直很温柔……”
说到这里,她忽然有些失神。
所以,师父对她好,最终也注定了是浪费,不是吗?
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闭住气,往下一沉。师父什么都好,就是眼神不好,他养的哪里是猫,分明是只白眼狼啊……
亦书眼睛微眯,突然转回头:“对了,你不是被国师带走了吗,你师父身受重伤,你不在侧照顾,怎么会在这里?”
“咳咳……你说什么?!”杉瑚顿时呛了一口水。
身受重伤?她曾闻到血腥味,猜测路阶白受伤,但怎么也没想过会是重伤。且他今日显然行动自如,还一直守着她……
武功高深莫测的国师大人,身受重伤,可能吗?
她在水里扑腾几下,好容易喘顺了气,游到桶边:“亦书,你确定?”
白衣书生眼神微妙地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地道:“施放全身真气帮你挡箭,又挨了祝雷两板斧,骨头都劈裂了,莫非不算重伤?”
她眼神一沉:“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嘛……亦琴说的。”
杉瑚顿时破水而出,严肃道:“亦琴?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她的衣服湿透了,裹在身上,曲线毕露。
亦书眼神不经意般从她胸前掠过,挑了挑眉:“昨日被抓进京兆尹,今早被国师府的人保释出来,现在在去东南谈生意的路上。”
他顿了顿,眼底波光潋滟,笑容有些莫测。
“说来奇怪,今天圣上还下了旨意,说国师夜观天象,又发现一天命之人,因觉有缘,特意带回钟粹山,暂与国师一同修道。”
杉瑚两眼发直:“他……竟然还找了上官暨?”
亦书耸耸肩:“谁知道呢。总之,皇上甚至因此恩赐了品月斋上下,以后高级宫奴的捡送,也尽归老板你。这可是大喜事。”
杉瑚短促地“啊”了一声,扒着桶边的手突然一松,捂着脸往后一倒,整个人“扑通”砸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