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阶白微微皱眉。
华裳在听见“胡老板”几个字后,显得格外沉不住气,胆子也大了起来,竟然不顾颈边的尖刺,继续说了下去。
“尊驾刚才都听到了吧,莫非是来替胡老板报复的?华裳只不过听了个计划,什么都没应承,要整治人,你只怕找错了对象!”
他说了许多,那人却像根本没听见,只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路里,说话也只照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有种不动声色的嚣张。
他漆黑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很认真地问:“仇人,为何对你好?”
华裳睁大眼,突然疯狂地哈哈大笑,咆哮着把杉瑚那些深深刺进他心里的言语又说了一遍。
最后一句话的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的:“尊驾疯了吗?对我好,你哪只眼睛,看到她对我好?”
路阶白顿了顿,似有些不悦:“两只。”
华裳一噎,他额角青筋狂跳,低头看了一眼那还对着自个脖子的烛台,终于勉强平静下来。
“随你怎么说。尊驾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累了,想休息了。”
路阶白漠然瞥了他一眼,一脸“你累了告诉我干嘛”的表情,随即从容地闭上眼,当真开始思考自己还有什么需要问,险些又气得华裳吐血。
这个怪人跟她,又是什么关系?
华裳缓缓握紧了拳。凭什么,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有人在护着她?
他满身泥泞地挣扎,才得以卑微地苟延残喘。
而她,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关心她,爱护她,让她活得无忧无虑。
杉府灭门,他低贱到连男人都不算,而她却女扮男装逍遥自在,绿竹轩管事见了也要叫一声“老板”。
修护精致的水晶甲刺破掌心,鲜血一滴滴淌下来。
路阶白忽而睁眼,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血腥味。华裳还来不及收敛表情,那因嫉恨和怨憎而扭曲的脸孔顿时落入他的眼底。
那人的眸子月光般清亮逼人,似能看透人心。华裳匆匆别过头去,只觉内心所思所想都暴露在了他的目光之下。
狼狈不堪。
路阶白看了一阵,忽而吐出一口长气,好像整个人都放松了一般。他忍不住摇摇头,低低嘟囔了一句“不会是”,随即一拂袖,烛台顿时被丢到了一边。
华裳就跟突然被胁迫时一样,突然被释放了。他有些没回神,下意识叫了声:“不是什么,你要走了?”
不过他抬头的功夫,那人已立在窗台之上。
白衣飘飞,如风如云,在月色下暗银闪烁,浮现出隐约又繁复的莲纹。光华流转,却不及他的容颜高贵夺目。
他半张脸掩在阴影之中,唇微薄,色如玉。路阶白平静地重复了四个字:“她对你好。”
言毕,转身跃下。
华裳一把掀开帘帐,跌跌撞撞扑到窗边。湖面漂着许多花灯,那人脚尖在灯上一点,几步便消失在夜色里,真正的步步生莲。
他手指微微颤抖,扶住了面前的窗台,闭上眼,神色狰狞,似哭似笑。
路阶白最后的表情浮现在华裳脑海之中。眼角眉梢,几分无奈,几分不满,几分替人不值的意味,还有几分庆幸。
她……真对他好?
路阶白正运着轻功,在漆黑的天空中慢悠悠地飘,跟着一只纸雀。这是杉瑚想的法子,让纸雀记路,他再跟着走,就不会再迷路了。
他此时心情不错,不打算再跟踪下去。因为最让他情绪浮动的问题已经解决——确认了自家猫并没有背着他勾搭什么野猫野狗。
会情郎?就华裳那挫样——狭隘自私、愚蠢好妒,他亲手养出来的猫会看得上?
国师大人优雅地勾唇,呵呵。
但心中终究有几分不满,若非想要护着那蠢货,避免他接太多客,被人折磨死,她怎会无缘无故说出那么一句话?
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路阶白突然发现,他不愿她对他人好。
落地之后,他久久没有动作。
月影疏疏,照不亮他的眸子——那原本静水流深,覆皑皑白雪,如今却时时激荡,波澜迭起的眼。
路阶白一哂,转身走进殿中,指尖一一掠过架上的书册,慢而坚定地抽出一本。
他的师父曾经说,若遇到实在想不明白的大疑惑,就记录下来。时日长久,自然会有所得。
路阶白将纸一页页翻过,上面墨迹新旧不一,最早一行还是两年前所记——容人近身。
时日长久,他依旧一无所得。但再看这些最早让他觉得陌生的地方,却已觉司空见惯,自然而然。
依他此时的困境,按照师父的话,应当不耻下问。
可是……修长的手指猛地合上书页,路阶白深幽的眼底浮现一丝挣扎。他怎么就没来由得觉得,拿着这个去问人,是一定会被耻笑的呢?
此时此刻,杉瑚正在品月斋。
她翻看着七日来斋中的账目和奴仆调教情况,神情一丝不苟,不时问询旁边一身杏色的男子几句。
夜色渐浓,那男子将烛火拨亮些许。
杉瑚打了个哈欠,她在路阶白身边,作息最是规律。看了身边依然精神的人一眼,忍不住开了个玩笑:“阿琴,我就说你一点也不关心我。”
琴总管默默抬起眼,无声地用眼神询问。
杉瑚叹息一声:“我若是说了,只怕你又要生气。”
你说。他眼神坚定。
“你看,都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账簿没看,就算我是皇帝,太监总管也得劝一句当心身体早点休息,你却拦也不拦。”
刚刚批完折子,正在后宫操劳的上官暨突然打了个喷嚏。
琴总管又垂下了眼,一板一眼地道:“主子知道就好,若看不完……”
“不能睡,我知道啦。”杉瑚翻过最后一页,留下一个“阅”字,将看完的账簿放到旁边,笔尖一挑,又拈过一本新的。
她又打了个哈欠:“你别站在这里了,给我做碗虾仁蛋羹去,近来真是想吃得紧,可惜我没空做。”
琴总管一动不动:“子时已过,进食伤身。”
“也不见你说句晚睡伤身。”
“晚睡是少主之责,此身不得不伤,进食与大计无关,少主应该爱惜自己。”
“亦琴你在这里我就像又对着一个师父一样。”杉瑚哀怨地叹了口气:“还是小画儿好,体贴又乖巧。”
亦琴沉声:“亦画失职,我会责罚。”
杉瑚猛地捂住了嘴,看了亦琴一眼,却也不敢求情。默默给亦画点了根蜡烛,哎呀我的小画儿,少主我还是日后再补偿你罢。
“我就不信使唤不动你了。”她故意用笔杆敲敲桌面:“磨墨。”
亦琴这次没有任何推脱,立刻上前一步,认真研磨起来。
杉瑚看着他的样子,半晌又叹了口气:“你这样子,以后哪有姑娘敢嫁呢?”
亦琴手一顿,随即冷静地道:“大仇未报,此身尚且不归我所有,谈什么****婚嫁。”
他忽然紧盯着杉瑚,眼神之中有着近乎诡异的灼热:“少主,你可还记得,你在奴市把我买下之时,对我的承诺?”
杉瑚怔了怔,随即收敛了所有的不正经。
她正襟危坐,看着他,一字一诺:“吾必弑王。”
上官尧权倾朝野,每天都有官员被革职抄家流放斩首,如今的罪臣家眷,十有八九,都是他的仇敌。
她把这么多人收在麾下,只凭这四个字。
男子眼底大亮,许久,一笑。
一直板着脸而线条僵硬的五官,其实如杏一般清雅动人。
不一会,杉瑚终于核对完了所有的账目,她揉揉眼睛:“总算看完了,还好今年品月斋已经开始盈利,否则这么巨大的资金需求,就算外公他富甲一方,也支持不了啊。”
亦琴并无感叹或者安慰言辞,只是告诉她:“越老爷来信,说这个月的银子已经送到江南了。”
杉瑚立刻来了兴致:“外公来信了,可有话跟我说?你快给我看看!”
亦琴面不改色地说谎:“并未提到少主。”
他说很想荷娘和你,想让你去江南过及笄礼。如此动摇心志的不切实际之言,少主无需看。
杉瑚脸上不由露出失落之色:“罢了。”
消沉不过瞬间,她很快振作精神:“亦棋最近做得如何,学我可还有破绽?”
亦琴沉吟一会,回答得十分中肯:“进步很大。”
“我今日在鸟市与他对换时瞧着也是,只不过他扮胡老板还好,扮其他的就不太行,你还要多费神。”
“是。”
“绿竹轩的墨色尝了甜头,似乎想跟咱们进一步接触,我给了他‘久和扇’,他大约不日就会找上门来。不过此人贪心自私,你看着处理,不能吃亏。”
“少主放心。”
杉瑚又拿出一张纸:“还有,这驭兽之术我又有新的领悟,已经写在这张纸上,你拿好。”
亦琴小心地收好,点头道:“按老规矩,属下先学,随后教给驯兽部的奴隶。御史大夫府上昨日来话,对上个月买去的十八很满意。”
两人又商议了些别的琐事,天都快亮了,杉瑚实在熬不住,哈欠连天地摆摆手:“你去休息吧,听说……呵……有的武将想寻剑侍,我再想想……呵……如何训练,明日与你说。”
“是,亦琴领命。”关上房门,亦琴一直站在门外,如同沉默的雕塑。直到里面的烛火熄灭,他根本不曾回去休息,转身进了厨房。
虾仁蛋羹做起来最费时,如果不趁现在做,有人明早起来就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