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瑚醒过来的时候,已不知是何日何时,房间很陌生,胸口上趴着一个白色毛球。
小九身子小,四肢短,尾巴却比身体大了三倍有余,于是总恨不得把尾巴上每根毛都张扬开,以显示自己高大威武。
此刻它吊着一双细长的狐狸眼,昂首,挺胸,力图让眼神凶狠、有力、不屑、居高临下。
小九:“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杉瑚:“……”
如果柳藻在,或许可以给她翻译翻译,大概是:
贱人就是矫情,明明是个人,装什么猫,再敢勾引我家主子,本宫就挠花你的脸,踩烂你的脸,咬残你的脸……各种你的脸,让你没有脸!
它滔滔不绝,引经据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威逼又利诱,利诱又威逼,直到口干舌燥方才停下。
漆黑的小眼睛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谈判成功了吧,她不会再影响它在主子身边的地位了吧,看她眼睛里都有圈圈了。开玩笑,咱九爷的口才……等等!
被吵得头痛欲裂的杉瑚,一个翻身,栽下了矮榻。
“吱吱吱!”主子,有人用体重谋杀啊!
杉瑚只觉胸口拱着一团毛,难受不已,勉强撑起身体,空间却不够小九蹿出,它便开始乱拱乱钻,爪子乱刨,绒毛糊了杉瑚一脸。
杉瑚忍了又忍,终于:“阿嚏!”
一个响亮的喷嚏,正中刚刚钻出脑袋的小九。
雪狐浑身一僵,小小的爪子直接抠进了木质地板。安静了三秒,就在它炸毛的瞬间,一只手拎起它的尾巴,直接把它从窗口甩了出去。
“嘤嘤嘤!”小九抱着柳藻的脖子嚎啕大哭,主子他好狠的心,明明小九九才是他的专职侍寝!来了这么一个狐媚子,立刻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
柳藻摊手,表示同情:“小九,这只能说明,你是一只好狐狸……咳咳,从来不狐媚惑主。”
房中人淡淡开口:“连狐媚惑主都不会的……好狐狸?”
“嘤!”小九反应了三秒,再次泪奔。
路阶白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很快木着脸关上窗,坐到杉瑚面前:“身体好了?”
杉瑚已经坐回了床上,看到路阶白的脸,不由微微一愣。她以为她已经见过这世上最美的男人,从此可视男色如无物。但没想到,眼前这位……
她赶紧正正脸色,恭敬地伏低身体,自觉地自报家门:
“多谢这位大人的救命之恩,小女他日必然涌泉相报。小女贱名不足挂齿,亲人早逝,来皇城做些小买卖,不想路遇劫匪,幸得恩人……”
“撒谎。”干巴巴的两个字。
杉瑚一愣,吃惊地抬起头来。
路阶白却根本没有打算继续她的话题,那双黑水晶一样的眼睛清澈见底,专注地看着她,重复:“身体好了?”
杉瑚下意识点头:“好了。”
“你……”你不好奇我的身世,你什么都不问,就把我这身份不明的人留下了?
“嘭!”话没来得及问,她被当胸一脚踹下了床。
“!”
杉瑚脸绿得像是吃了只苍蝇,她瞪大眼睛,这是什么节奏?前一秒关心你的身体,后一秒踢你下床……他精神分裂症吗?
路阶白奇怪地看着她:“还有事?”
他踢她竟然踢得如此理所当然……杉瑚捂住胸口,直勾勾盯着他,心头仿佛被万马践踏而过。
谁能告诉她接下来的剧情走向,皇帝到底让她找上了一个什么怪胎?!
路阶白却以为她在垂涎自己的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亲自布置、绝对世间第一舒服的床。他抬起头,斩钉截铁地拒绝:“床,我的。”
想了想,又补充:“一点也不好睡。”
“……”
杉瑚默默转过了头,站起来扶着墙往外走。她觉得自己深受内伤,再呆下去会吐血。
居然这么难过,路都走不稳了?
路阶白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床。面上虽然依旧没有表情,心里却百般为难。他没养过猫,但他很想养眼前这一只。
于是比对着养小九的经验,他抿抿唇,下了很大的决心:“回来。”
杉瑚只好又转回身,走到他面前,福了福身:“恩公有事吩咐?”
路阶白一脸不情愿地往里坐了些,又沉默了一阵,终于指了指留出来的一小片床:“睡。”
杉瑚差点热泪盈眶,总算见到正常的剧情发展了——原来是让她做侍女。
他救了她,而她还需要他后续的庇护,做侍女伺候他,睡睡床脚,守守夜,很公平。
她欣然跪坐下来:“恩公睡吧,奴婢在这里守着。”
路阶白却以为这只“猫”会热情地扑上来,像小九一样,感恩戴德地抱着他猛舔。
他挺直了背,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地思考:一会儿该用怎样的眼神震慑她,用怎样的动作把她扔开,用怎样的语气告诉她离他远点……
核心:务必端好饲主的架子,一个甜枣,一根大棒。
杉瑚也在用眼角瞄他,同时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勤谨习武。看看人家,一定是高手啊,睡前还不忘打坐练功……
路阶白等啊等,想啊想,都准备完方案五六七了,却见杉瑚还跪坐在床脚,低着头,一点也不热情。
如他所愿,离他……远远的。
路阶白脸色越来越沉,半晌,刷地和衣躺下。想了想,又闷闷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杉瑚。
太过分了,他居然被他的猫嫌弃了!
杉瑚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是她的错觉吗——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在生气啊?
月上中天,白色的窗纸上映着稀疏的竹影,杉瑚见路阶白背对着她,想来已经睡熟。她腿酸,便挪挪蹭蹭,换成抱膝坐着的姿势,默默看那竹影。
原来已经是晚上了,只是不知距离她昏过去,又过了几天。
爹,娘,我……不会再跪了。
我不会再一直想着你们。
我不会再一直告诉自己是我害了你们。
自我折磨不是赎罪的办法。我要好好爱惜自己,否则,日后该如何手刃仇敌?
杉瑚毕竟还是体虚,坐了一阵,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梦并不美好。
上官尧牵着她,两人有说有笑,穿行在猩红色的森林之中。突然扑出一只老虎,她吓得去抓心中英雄的袖子,却抓了个空。
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黑沉沉的眼睛漠然看着她。
让本王护你,你也配?
老虎呲着牙逼近,怒吼,她只好转身狂奔。慌不择路地跑,老虎追了上来,一爪按倒她。
她痛得抬头,老虎不见了,只看见一片群魔乱舞的树,枝条疯狂舞动,每棵树顶都有一张笑嘻嘻的脸。
每一张都是白森森的面庞,猩红的嘴唇。
娘亲!爹爹!杉药!是族人们!
她顾不得害怕,激动地迎向那些脸,他们诡笑着的五官却突然化了。就像雪化成水一样,变成血向下淌,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
“醒!”
眼看又要陷入疯魔,突有人在耳边冷喝。清冷的声音,如玉珠相撞,刹那劈开整个世界。
杉瑚猛地睁开眼,一双清澈的眼近在眼前,近到她看得清其中的纹路,似被吸进一片一望无垠的星空。
她呼吸微促,以手撑地,飞快地向后挪了好几步。
路阶白并没有跟上来,他就坐在那,身体微微前倾,白衣委地,淡淡地注视着她。
夜明珠的光晕让他整个人都呈现一种剔透的感觉,冰为肌,玉为骨,洁白细腻的雪肤之上,水墨勾勒出最清冷的漆黑眉眼。就连嘴也是粉白的,似含了一唇珍珠粉。
黑白如此激烈的对比,浓丽又冷淡。
她曾嫁给世上最美之人为妻,但面前这个人的美,若皎皎白月,化千山暮雪,极静极寒,风华绝代。
“还睡?”
杉瑚无声摇头,今夜她不可能再睡得着。
路阶白便起身,坐到窗下的桌案后,随手翻开一册书。他一手虚按着纸张,一手搭在漆黑的桌面上,倒影纤长,亦如窗上竹影。
“来。”
杉瑚犹豫了一秒,很快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识字?”
杉瑚点头。
“看。”他随手抽出一本书,递到她面前。
杉瑚顿时来了兴趣,这人简直就像“高大上”三个字的形象代言人,他给她的一定是很高深、有内涵的书。
看这书封皮如此精美,是佛卷,儒经,史典,山河地理,治国之策?
杉瑚兴致勃勃地翻开,整个人猝然一僵,露出被雷劈了一般的表情。揉揉眼睛再看,她只觉自己又被劈了一次。
半晌,她抬起头,上下打量面前的人,眼神愈发古怪。
人不可貌相啊……古人诚不欺我。
“不喜欢?”路阶白察觉到她火辣辣的视线。莫非是觉得无聊?可他这里并没有野史或者话本。
杉瑚顿了顿,很有力度地摇了摇头。
“那就看。”
杉瑚深吸一口气,捂着慢慢变红的脸,开始认真钻研起来。这些东西,以后她复仇之时,说不定都能用上。
姑娘别害羞,今晚你就是来长姿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