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晓色微明,宫里响彻丧钟云板的声音,震裂了我白蝶翩跹的梦,父皇驾崩。无遗言,生前最后一桩亲历亲为的事情,就是赐予十四岁的我千岁尊主,号千蝶。南岚郡主最高的荣耀。
南岚是花的世界,蝶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祝愿。南岚帝王的女儿,从出生那刻就是郡主,却到十六岁成人尚有封号,千岁尊主是郡主一生的最高荣耀,我是本朝唯一得此荣耀的郡主,两个姐姐已经出嫁,都未得此殊荣。紫金曼陀罗项圈,世代相传,原本是帝后的饰物,父王尘封它多年,最后却将它赐给自己的女儿
要到两年后,我才知道今日,父王用最后的权利为我的一生做了最尽力的准备。赐封号,与彝家结亲。这个沉溺酒色的南岚大帝,在自知生命将近的时刻,尽力想要维护他的小姑娘一生的安稳幸福。
而这一天,在皇兄继位的典礼上,我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父皇最后的指令因他的驾崩而变得苍白无力,我十四岁的生日,父皇指定的千岁尊主的册封礼被新帝继位的典礼所代替。
新帝。我定定看着坐在蟠龙护驾下的皇兄——不,新帝,我不能再唤他哥哥,从此刻起,他是我的君主,我是他的子民,我要对他行无上的尊礼。此刻,他原本略显苍白的容颜上泛着初为帝王的喜悦和骄矜,高高在上的龙椅和青龙盘踞的明黄帝服无端存托出一代帝王的尊贵和傲气,他身后是阴霾的天穹,凝重而阴沉地压在他单薄的背上——我的心隐隐地跳动,他不是皇爷,不是,一种极度的惊惶从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像头顶的混沌阴云重重压来,一恍惚,面前的龙椅上端坐的是逝去的父皇,霸气,阴冷,睥睨天下——那才是南岚大帝,他,绝不是我一向优柔多疑的皇兄。
冷汗从鬓角滑下,我感觉到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侵蚀了我半掩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鹿皮靴里的足,眼前逐渐模糊,而越来越清晰的是父皇最后的容颜,残阳落在他的脸上,疲惫,苍凉,却掩盖不住天生的倨傲和煞气,垂下眼睑定定凝视跪在他脚下的我。我晕了过去。
漫长的梦魇,一直有着父皇的身影,他骑着挚爱的黑鹰烈马,狐皮大氅被劲风鼓了起来,飞驰在青岚山的盘旋的路上,我骑了小马紧紧跟在后面,他得意欢欣的大笑,声音在风里空旷而爽朗:“瑶瑶,父皇把这天下的财富都赐予你了,这天下的财富都给我的姑娘罢!”一转眼,他却在姬妾的环绕中懒懒看我,笑着道:“我的小郡主,来替父皇喝了这杯曼陀罗酿的美酒罢。”
曼陀罗,不,曼陀罗是有毒的,我惊惶地后退,想要叫出来,父皇却大笑着举杯,满满饮了下去,我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睑。
是清晨罢,晴朗的清晨,眼光从东边的窗口漫进来,柔和的黄,娇嫩得不堪一击,我还在梦境里未回过神,只怔怔唤了一声:“父皇。”
“郡主,你终于醒了!”床边有人惊喜地叫起来,是乳母华氏,她带着喜悦的笑,眼里还含着泪水:“谢天谢地,你可醒了。”
我看着她,渐渐回想起来,怔怔地道:“今天是新帝继位的典礼呀,我怎么睡过去了?”
乳母用丝巾擦拭我额头的汗,怜惜的道:“你晕了过去很久,现在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我坐起身,有点惊惶,在这样的典礼上昏过去,是一件不妥的事情,正要开口,门口进来侍女蝶儿,她见我醒来,不禁惊喜的道:“郡主醒了,皇爷刚派了人来询问呢。”
我看看乳母,道:“阿妈,我是该去给皇上请安了罢。”
乳母微笑着说:“你刚醒过来,还虚着呢,让阿妈伺候你吃点东西再过去。”
雪白的燕窝在红玛瑙盏中莹润可爱,我却素来不爱吃这东西,皱眉尝了两口更推了开去,乳母这次没有勉强我,平时,她总是不顾我的小脾气也要我吃完了的,蝶儿把盛着紫米粥的细瓷碗端过来,白玉碟里盛着粉红的火腿薄片,鲜美可口,百合玫瑰蒸的雪参洒了一点清甜的米酒,鸭掌末炒芭蕉花放了剪得小小的干椒,我胃口奇好,吃完了又要了胭脂情人果含在嘴里。
阿妈一直看着我微笑,她喜欢我这样好胃口。
饭后照例要在园中走一柱烟的功夫,天晴了,头顶是明净的蓝,带着上午微微的湿润,早开的花卉从阴霾的天气里走出来,突然间就明媚鲜妍了,阳光洒在绽放的野玫瑰花架上,淡白的含笑散发着幽幽的香,园角一丛晚开的白茶花在和风里轻摇,海棠花飞扬着粉红花瓣,一转身,看见一片新放的曼珠沙华在墙角红艳似火,红玛瑙一样颜色,纤长花瓣舒卷妩媚,而血红玉针一样的花蕊肆意张扬的伸向空中,像一朵朵燃烧的火焰,无声的燃烧着、美艳着。我停在它们面前,从前宫中是没有曼珠沙华的,我在曼陀罗山看见这大片大片盛开的花朵,便喜欢不已,置宫人“有毒,虫豸不欢、牛羊不爱”的劝告不顾,定要移植一片到我的后花园来。我蹲下来用手去抚弄花朵,曼珠沙华总是在夏季盛开的,今年,是天气较往年暖和的缘故么?可是我并不觉得,这个风狂如魔的春天,我总是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