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离死亡如此近距离,眼前只是无尽且茫然的黑暗,时间仿佛也静止了。那个时候我突然没有了急躁和不安,心意外的很平静,那种感觉很安详。
在漫天的漆黑当中我遇到诸多漂浮不定的发光体,像萤火虫一样美丽。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就是无常。它们和我说话,应该说没有任何声音我就能感知到它们所说的,而不是告诉我。
生命中的每个细节都在我眼前流逝,有我记忆之中的,也有记忆之外,却不是意料之外的。
我的父亲是那个前无古人后也不一定有来者的历史上唯一被诛十族的方孝孺。
关于这件事,我内心打檀华说出口就承认了,她没必要骗我,但是我就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起先是一个庭院深深之中的私塾,穿着蓝色直裰套着藏蓝色半臂外衣的必定是我的父亲了。他拿手中着《左传》,正襟危坐在先生的位子上,下边围坐着大大小小几个男孩子听他讲什么,我就站在父亲身边然而并没有人发现我。
唯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在最远处趴在课桌上打瞌睡,她手下边压着一本书。我走过去俯身一看,那一页写的是《谏太宗十思疏》。这么小真能看懂?顶多就是死记硬背吧?不过看样子父亲对她应该是寄予厚望的。
女孩擦了擦口水,睁开眼坐端正了,那眉眼分明就是我!
“前几****和陛下谈论,陛下也开始考虑在大明实行井田制了。”父亲和孩子们谈论时事政治,但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三岁那年朱棣都快成功了,父亲有如何定力居然还在忙活这些琐事?
“爹。”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也喊他爹,同问出我的疑虑:“城中都说着朱棣兵强马壮,似乎不容易被打败,是真的吗?”
是真的,据说父亲在那探子回报之后大骂他一顿,说是扰乱军心,其实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统儿,怎么连你也造谣生事了!”他立刻板起了脸,训斥哥哥道。
“这是必须面对的事情,先生避而不谈是在逃避吗?”有个学生很大胆竟敢质问自己的老师。
“你!好,我来问你们,若是朱棣造反篡位了,你们会怎么样?”父亲气结,做了最坏的假设。
“死社稷!”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正说了他们肯定也听不见,听见了肯定也不听。
椅子嘎吱一响,幼年的我从椅子上蹦了下来,朝父亲走去。
“爹爹,良禽择木贤臣择主,魏征也是在玄武门之变后投奔太宗才有的贞观之治,现在秦王换成了燕王。您不也总说国家非有能力的君主不能担当吗?”方仁玉仰头看着父亲,用稚嫩的声音一本正经的声音有条有理劝说他。
这真的是我小时候吗?三岁能说出这种话岂不是神童了?怪不得父亲让我也读书呀!转念想想现在,或许我叫方仲永更合适一些……
然而剧情发展超乎我的意料,父亲将书砸到地上指着我大骂道:“孽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从此以后我不是你爹,你也不是我女儿,走!”
方仁玉被父亲吓到了,哇一声嚎啕大哭。我蹲下去想抱抱她,这一切突然都消失了,我蹲在了宫殿里边龙椅旁边,由于我已经知道他们看不见我存在所以不害怕。
彼时朱棣还意气风发,殿下穿着孝服的正是家父,朱棣不顾他闹事,忍住脾气走下去和气地劝他道:“先生别这样苦了自己,朕不过想效仿周公辅佐成王罢了。”
“成王安在?”父亲冷笑着反问。
“他****,烧死了。”朱棣兔死狐悲地装作难过。
“那可以立成王之子啊?”
“大明需要成年人来掌管。”
“那为何不立成王的弟弟?”父亲步步紧逼,我站起身来转过去不想看接下来将要发生的。
“那就是朕的家事,这诏书非先生草拟不可!拿笔和纸给先生来!”朱棣召唤左右近臣,听出来是忍耐的极限了。
父亲竟然没有反抗,然而一会之后他开始仰天狂笑,朱棣震怒撕裂了纸。
“你不顾诛九族吗!”
“便十族又如何!”
我闭上眼离开了大殿,不想看我的父亲。
明明杀了爷爷和他老师宋濂的就是太祖皇帝,重用他的确是太祖没错,到底不过是执政者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忠君又如何?忠国才是英雄!父亲当真是最迂腐的儒士啊!
心情沉重地走到午门,父亲带着枷锁被人质押着,他的嘴被豁开诡异地挒到耳朵。八百人,八百多亲人朋友都在他对面,当着他的面一个个地杀掉。
我从他们后边慢慢走过。锦衣卫的‘大菜’我再清楚不过,自己也杀不少,场景是不害怕的。然而这些人都是亲人,都是我的亲人啊!我不由得浑身战栗,握紧了拳头。
叔父临死还安慰父亲,说他是对的……是怕他自责吧?
???
眼前这一切顷刻间化为霁粉,我抓起一把,却如流沙从指缝中溜走。
“仁玉,你长大了。”我抬起头,是父亲。他脸上留下很狰狞的伤疤,伸出手凑近乎想摸摸我的脸。
“不是方仁玉,现在的我是雪陵音。”我手背拨开了他的手,冷眼盯着他。
“仁玉,父亲是为了大义!你要明白。”到现在他还在狡辩。
“再有骨气,也不要用亲人朋友的血来成就你的愚忠!”
“我不是还留下了你么?”现在的他笑起来很是可怖,意味深长。
一句话就把亲人们血债连带着推给了我,这叫什么事!
我离开了那里,又归于黑暗。这一次黑暗之中只有一个极细小的光点,我的视角好像是在无尽深的井底向上仰望,直觉告诉我一定要爬上去,因为崇之他们在叫我的名字,我还不想死,而这个过程很艰难。
终于,我爬到了井的尽头。光亮包围着我,瞬间无限暖洋洋和安全感。于是睁开眼,我看到了他们激动的神情。
选择了生存,毫无疑问我要继续保护他们,同时也要面对现实的困难和内心的矛盾。
醒来之后我仍然不能原谅我自私的迂腐的父亲,可是那修罗场我却不能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我若是那样做了,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崇之和千户、阿焕他们都要被我连累……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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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陵音
??????????于永乐十九年七月十九?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