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第几次从这场噩梦里惊醒,置身冰封炼狱,只留一个头在外苟延残喘,明明是教人生不如死,永世不得翻身。雨秋每次惊醒都是同样的满头大汗,脖子以下冰如寒铁,无法动弹。当她在黑暗里望向两个熟睡的孩子,心头袭来的一阵快慰又总是令她如获新生。
那日她昏死在水缸中,几乎丢了性命。若不是苏苗机灵,听着家中的蛮人们退去,赶紧到水缸找自己母亲,她脑袋歪在一边,人已没了气息,孩子拖她不动,从后门悄悄跑到黄李氏家,进门二话不说往地上一跪,只求姨奶去救她的母亲。黄李氏不顾儿子的反对,带着苏苗去救起了缸中的雨秋,从炭灰里扒出吓得哭都不哭不出的苏蔓。
黄李氏铁着胆子把母女三个藏在家里,不能请大夫救雨秋,只好自己死马当活马医,让两个孩子抱着她们的母亲,在她耳边轻轻喊她,自己一遍一遍给她灌滚热的姜汤,用热毛巾使劲擦拭她全身。当雨秋终于从死一样的昏迷中恢复了一丝气息,黄李氏禁不住老泪纵横:“阿弥陀佛!阎王爷不收你啊,孩子!”
这些细节都是苏苗后来告诉雨秋的,母女三人已经流落到一个叫马坡的镇子,从曙光大队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到的这里,谁也记不清楚,她们是走到实在走不动了,鞋子全都透了底才停下来的。一路上亦是人荒马乱,拖拉机载着一车一车激愤的青年、少年,举着旗子,戴着红袖章,手舞足蹈,冲着路人一路高喊着口号,意气风发,教她们三人好生心惊肉跳。
马坡镇子不大,情形和东升农场差不多少,雨秋警惕地辨别了几日,确认并无一个脸熟之人方才安下心来。她借着一户旧屋背面的山墙搭了个棚子,和两个孩子栖身于此。等旧屋的主人发现,像叫花子的三个人已住了有几日了。屋主是个约摸四十出头的男子,平头短打,面庞黝黑,看上去十分面善,果然并没有为难她们三人。
住处算是定了,接下来要解决三张嘴吃饭的问题。雨秋观察了一阵,发现镇上的妇女多在一间玻璃钢厂做活。
这天,她犹犹豫豫跟着大队人马混进工棚,找到一个看起来管事的胖女人。
不等她开口,这女人便吼起来:“出去!出去!这是车间,你哪儿的怎么混进来的?”一时工棚里的妇女们都围拢过来要看究竟。胖女人更是来了派头,腰一叉,动起了手,推搡着继续问她。
妇女们发现,眼前这位竟是个十分眼生的,决计不是本镇人士,各种说头四起。
胖女人听在耳朵里精神为之一振,揪住她的胳膊冲四围里一拉嗓子:“都回去干活去!这儿没你们的事,别凑热闹!”
妇女们显然对其是畏惧的,立时一哄而散。
雨秋任胖女人拉扯着跟着进到一间小仓房。一张与仓房规模格格不入的大办公桌前,翘腿歪着一个矮小干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塌陷的脸上,几乎找不见的一双绿豆眼睛里除了藐视一切,便是挥之不去让人恶心的猥琐光芒。
“主任,发现一个面生的,不知道混进来想干嘛!”胖女人邀功的声音在小仓房里回响。
“我是想来干活儿,我手脚很麻利的!”雨秋接口道。
“刚才问你怎么不说?撒谎!你明明就是混进来想偷东西的!”胖女人恶狠狠地。
“我没有!谁白天进来偷东西?”雨秋并不示弱,“刚才人多,你也没容我说话!”
“你!”胖女人肉几几一张脸扭动着,几乎是想把她给捏死的神情。
“出去。”绿豆眼懒洋洋的声音。
两个女人一齐望向他,胖女人发现上司是对自己发话,压着怒火乖乖退出去,带上了门。
仓房里只剩下雨秋和这个如天王老子的主任。绿豆眼以极舒服的姿势靠着,他眼中这个女人明显像个要饭的,然而他一双连眼屎都兜不住的眼睛却被她那张脸牢牢嵌住了,他越看越闪出销魂的光芒。
“你不是这儿的。”
“不是。”
“哪儿的?”
“逃难来的。”雨秋垂着头,不想看他。
绿豆眼站起身,慢慢跺到她跟前,屁股挨着桌沿坐下来,肆无忌惮地打量她。雨秋退了两步,他跟着凑了上去,盯住她一双手。这双天生会做绣活儿的手没少做过粗使,不过没沾上一点粗使的印记,与大多农妇的手完全不同,依旧纤长细嫩,绿豆眼显然有想摸的冲动。
“我们这里的活可不好做,都是上面的革命物资,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做的。”
雨秋不答话。
“一天两顿,一干一稀,干满一天一个工分……”绿豆眼的手已经勾上了雨秋的指尖,令他猝不及防地是,一只茶杯狠狠地从他太阳穴挥将过来,砸得他整个人歪向了一边。那是他泡满了茶叶的玻璃杯,不仅重,而且滚烫,玻璃杯摔个粉碎,他应声惨叫起来。
雨秋夺门而出,朝大铁门飞奔而去。
绿豆眼捂着脸追出来大吼:“拦住那臭婊子!放狗咬死她!”
半人高的狼狗穷追不舍,一直跟到街上。雨秋慌乱中冲进了一扇半掩的门,她猛地关上门,狠狠插上木栓,任狗在门上扑腾叫唤,她滑坐到地上,胸口一阵剧烈疼痛,她紧紧地拽住胸口的棉衣,低头喘着粗气,细小的雪花飘落到她白皙的后颈上。
狗叫声渐渐远去,她长出一口气,准备开门离去,回头扫视了小庭院一眼,发现廊檐下靠墙角的一口瓦罐里盛满了稻谷,屋内似乎没有人,她赶紧过去抓了一把稻谷揣进口袋,悄然溜出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