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炕上。他摸一下，那的的确确是炕，但不是冀村他家的炕。这炕更硬些。他想起来，他是趴在河滩上。他要坐起来，就感觉头晕，站起来也感觉腿不是自己的，左右不会走路。他扶着墙，透过窗户往外看，看到一个人在扫院子。可以说，这也不能叫院子，就是朝南的一片敞亮地，连个墙都没有，就有三棵杨树，远近不一地立在那儿，远远望去，就是一片荒草地，有几只山羊影影绰绰地吃草。东面是一个小屋，冒着白烟。西边是一个大棚子，用一圈篱笆围着，那是一个牲畜圈。
那扫院子的是个老婆子，其实她并不老，就是背有些驼，搂着一条大掃黍，呼啦啦地扫地上的羊粪蛋子，她的一条左腿还有毛病，走起来一崴一崴的。她见王贵业走出来，就停下来，看了他一眼，朝着另外一间屋喊，兰哪，快来，那个人醒了。
有人应了一声，就从东屋出来了扎着围裙的干净女子。她虽然也叫兰，但跟秦兰却不同，她皮肤黝黑，笑嘻嘻的，虽然胖，但走起路来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个头不高，但整个看上去是那么干净、朝气。
她走到王贵业面前，问，你叫什么啊？
又问，哪里人啊？
再问，你怎么了，哑巴了啊？哎，问你呢。
王贵业想说，张了张口，没说出来。
那扫院子的就说，他都睡了一天了，都脱了水了，快去弄完汤给他喝。
那女子转身去拿了一碗汤。那汤水白灼灼的，是碗面汤。王贵业喝了，就感觉着肚子咕噜噜一翻个，一道热气直到肚脐眼，又从下往上回到顶门，身上就渗出汗来。
他说，我叫王贵业。
又说，我从河北来。
再说，有吃的吗，饿得慌。
那女子又给端来一碗面片，他就呼噜噜地吃了。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面片，那滑溜溜的面片都不想再他嘴里停留，滋溜滋溜地滑进食管，滑进胃里。他吃完了，就蹲坐在台阶上，动都不愿动。那女子就在旁边看着他笑。
正在这时，一个老头，当然也没有那么老，只是被风吹的，紫堂子脸上多了许多皱纹。他把鞭子甩的脆响，把一群咩咩叫的山羊赶紧圈里。
那女子喊，爹，他说他叫王贵业，是从河北那边过来的。又喊，你没看到他，眨么眼的工夫喝了一大碗汤，又吃了一碗面片。饿死鬼托生了吧。
那老头说，别吃得太多，慢慢来。
他就问，遭了什么事？
王贵业说，家里没人了，一族的人占了他家的地，老打他，逼得他没法子才走出来讨生活。就把他家的大院子怎么被分了，他在外跟人学木工，又怎么被欺负，回家发现自己住的屋子又被占了，自己去要，却被打了，编了一通说了出来。说到那同宗同族的人怎么欺负他，说到自己的凄惨，都禁不住流下泪来。那老太也跟着流了不少。
王贵业就像那被压久了的弹簧，释放了那憋着的劲，就奔着那耗竭的方向去了，亏了被人救起，才算没有到死的地步。这一家姓周，老头叫周才，老太叫钱花。老两口三十岁上才养了这么个闺女，叫周兰。到如今也有十七岁了。但长得不好看，一直都没有聘出去。这闺女做的一手好家务，家里里都赖着她收拾，他娘钱花一只脚被他爹喝醉酒打折了，做活不太灵光。他爹周才没什么本事，是个穷了又穷的庄稼户，开始给队里放羊，后来承包了，就守着自己的二亩多地，给自己放羊，正是他在放羊的时候，发现了王贵业，才把他就回家里来。
王贵业在这儿一住就是半年。不是他不想走，而是走不了。他说要走，老周头夫妇要留他住。老周头夫妇有自己的打算，就是想找了王贵业做入赘女婿，也算是膝下有子。王贵业也知道他们的意思，但自从卸了那心上的担子，忘记了冀村的不痛快，他就想着能去闯一闯，有了钱，就会有一切。但因为老周头有恩与他，他也不好执拗到底，到底住了下来。这王贵业不是懒，身体好点了，就把老周头家里的桌子、凳子等跟木头有关的家伙事都修理的妥妥当当，又去后面的村子里给别人修，那手艺也很十分出色，大家说起他都乐不合口，说他勤快，又说老周头有福了。
这王贵业给人修理家具，每次周兰都跟着，她也不白跟着，跟他说话，给他端水，给他擦汗，前前后后的帮衬着他。周兰虽然不好看，但好在没心没肺，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整天乐呵呵的。王贵业跟她在一起，觉得比跟秦兰那一阵要好很多。
王贵业觉得老周头对他有恩，就把这感恩的心扩大到整个村子，有人喊他去修东西，只要老周头说了，他就去，去了也不好要钱，顶多吃顿饭。他不知道，这就犯了别人的忌讳。本村的几个木匠对他很不满，趁他一个人的时候，让一个孩子把他叫到僻静处，拿着斧头对着他，对他发了狠话，要么走人，要么把命留给黄河里的鱼。王贵业这才明白，妨碍到人家的生意。第二天他想了又想，觉得还是不跟老周头夫妇说的好，到了晚上就偷偷溜出门，一直往南走。
王贵业趁着夜色往南走。星光如灯，虫鸣叽叽。他想，我应该到哪里去呢？到哪里去，他没有想到。就想到自己打哪里来。想起来冀村的人嘲笑他，嘲笑他妈秦月香的事情来，想来他怎么整他弟王贵军，好像又没有怎么讨厌这个野种。想起来秦年，一切事情的起因就是他，可是也不能全赖他。他妈秦月香也有责任。他看不起他妈秦月香，她让他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天不冷，他也打了个颤。他不愿意再去想，于是他就往前走。
他往前走，感觉后面有人跟着。他心想不会是那几个木匠吧。他赶紧走，不敢回头看。路过一个弯，他就转过去，躲在角落的树上。等了一会儿，就见一个人影走过来，呼哧呼哧地不敢大声喘气。借着星光，他看那样子是周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