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回到家,他找了炖蛇的瓦罐,收拾干净了蛇,架火煮羹。王贵军在一旁嚷嚷着胳膊疼。他没有吃到鸟蛋,反而弄得胳膊疼,见他哥哥王贵业忙得不亦乐乎,心中就有气。那蛇羹他不喜欢喝。王贵业也不搭理他,任凭他在那旁边叫唤。
秦月香回到家,闻到那股味道,就知道王贵业又在煮蛇。王贵业不理她,往常也是如此。王贵军跑过来,挽起袖子说疼。那小臂胳膊已经肿胀了许多。秦月香问了究竟,就骂王贵业。王贵业只顾在那添柴加火,吹风助燃,全然没有听到******骂。
秦月香找了正骨的郑瘸子,擦了药膏,王贵军的疼稍微轻了些,晚上一边喊叫着疼,一边睡着了。这到底是伤筋动骨,后来好了,也不大像正常人的胳膊有劲。
倒是王贵业饱餐一顿,心里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摔个胳膊么。他觉得王贵军太矫情了,他妈太宠着王贵军了,为了这么点磕磕碰碰就哭了,就哄着他了。他从来没有在秦月香那里得到过这些。
王贵军的胳膊肿了,乃至以后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拎起重物,他都没有丝毫的内疚,反而有些欣慰,仿佛那渴极了的蛇,即便见了那毒水,也要不顾性命地去饮,为的只是那渴解了的瞬间欢愉。每当看到王贵军受罪,他王贵业就有这样的欢愉。
王贵军嘴里喊着疼,但始终没有说王贵业的不是,也没有向他妈秦月香告王贵业的状。但这并不表示他心里不恨他哥王贵业,应该说,他这时还不到恨的程度,就是有些不满。以前他哥王贵业再怎么不公正地支使他,他都觉得那不过是兄弟间的一种玩耍。但这次不同,他的疼、他的哀求,都没有抵得过他哥王贵业对一锅蛇羹的向外,即便是加上他们妈秦月香的斥骂,也没有换回王贵业的一丝怜悯举动。他隐约觉得这不满中带着故意,带着自己的困惑。难道兄弟就是这样的吗?
自此,王贵军就长了心眼,他哥王贵业说的每句话,要他做的每件事,他都要想一想,制造个理由拒绝王贵业。王贵业就总要还像以前一样,制造点事情,重新从他弟王贵军那里重温那种欢愉。这种拉锯式的抗战,让两个人的口才都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增长,那声音也渐渐从屋里传到院子,从院子传到街里。以至于,听到那有来有往的高声对掐,冀村的人就都知道是秦月香的两个儿子又开始了一场攻伐。
秦月香被这两个儿子吵得心神不宁。与其说是被吵的,不如说是她自己的担心,以前,两个儿子虽然不是那样相亲相爱,但也相安无事,而这几年以来,吵得是越来越凶,越来越没有个兄弟情分。这还不是主要的,两个人一个十八、一个十五,除了种地,都还没有立身的本事。只是土里刨食,难免还是带着一个穷字过一辈子。自从四人帮倒台,眼看着环境越来越宽松,村里人们的活路也越来越多,这又改革开放,有门路的人都去寻找来钱的路子。于是,她托人捎信给葛子寨的表哥秦年,请他来一趟冀村。她的意思是让两个儿子跟秦年去学做木工。秦年愿意带着王贵军学,说他年龄还小,学起来容易。秦月香不同意,说老大王贵业也不傻,年龄大了点,但很机灵。又说,要是不带上王贵业,那王贵军也不用去了。秦年没有办法,只好应允。
这学木工,就跟以前秦年以往来冀村给王仁元做棺材,有活了就叫,没活了就种庄稼,庄稼活忙了就先忙庄稼活,然后再说木工活。秦年有手艺,能做床、能做门、能做桌子、凳子,还能做板凳,能雕花梁,能修房顶,钉椽子,做窗户,跟木头有关的,他都能做的像模像样。他接了活,就捎信让王贵业来,或者让王贵军来,他让谁来,谁就来,不让谁来,去了也不用。这开始看不出来什么,时间长了,就看出不同了。凡是那轻省活,有技术的,大都是王贵军去,凡是那搬木头、据木头的体力活,大都是王贵业去。王贵业心有不忿,王贵军却心中窃喜。王贵业忿的是他王贵军不清不楚,却撞见亲爹,以后难免要得志,受他的气;忿的是他爹王仁元没能给他传下什么手艺,让一个野种如此得意;忿的是他妈秦月香让人说三道四,自己陪着也不光彩,如今更是让自己当了大傻帽。王贵军窃喜的是他终于有人相助,可以让他哥王贵业不痛快了,脸上老是气包包的了;窃喜的是自己学了真本领,以后不管生计还是娶妻,都是没有问题;窃喜的是他妈秦月香竟然给他找了这么一个师傅,慷慨解囊,将技艺倾囊授之。
王贵业虽然不忿,但既不跟秦月香说,也不跟秦年说。像他想的,该说的,不说那事也是这么做,不该说的,说了那事还得这么做,说与不说都差不多,说了还要招人烦,不如不说。他不但不说,还事事恭顺,不管交给什么样的活,都做到完美,让旁人没得说。他说了,都是往他师傅秦年脸上贴金的话儿,不管在哪家做活,主顾都说秦年收了个肯吃苦、肯卖力的好徒弟。这秦年挑不出王贵业的毛病,也不好让他滚回家,但也不交给他本事。
冀村的人们都说王贵业忍气吞声,也有的说,虽然忍气吞声,但也能学到本事,不是谁都能给秦年当学徒的,更有的说,他王贵业倒是沾了他弟王贵军的光了,追根到底是他妈有远见,早先留下这么一手,那王家兄弟靠了这手艺,娶媳妇还愁啊。这话里就带着酸臭味。
王贵业的心思没有那么小,他知道被人怎么议论,但都这么多年了,他不习惯也得习惯了。他所以这样隐忍着,都是因为秦年的闺女秦兰。秦兰是郑东娥生的,但不像郑东娥生就的那样肥,也没有秦年那样粗糙,出落的亭亭玉立,亚赛桃花,是葛子寨的一枝花。秦年守着这闺女,不肯轻易许人。他虽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但也靠着这门手艺,家底殷实,想着找个有权有势,至少家底殷实的人家。这心思本没错,错在这姑娘也很有主意。他爹的意思也未必是她想要的。这么着在家里耽误到十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