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此番风云便要翻篇而过,偏有人又横插一句,“嫔妾亦以为女儿家爱美乃是人之常情,你瞧那鬓间新簪的牡丹石榴花,衬得人愈发娇俏了。”
说话的正是吕月盈,她着意咬着“牡丹”二字,我即刻反应过来。自那日我为菖蒲簪了石榴花之后,菖蒲甚喜此花,常以之簪发。今日太后生辰,乃是举国大喜,菖蒲觉得石榴花火红明艳很是得宜,便如往常一般摘了一朵簪在鬓间。怎料被有心人借着花名寻了错处。
娴妃听闻“牡丹”二字,登时发作,“什么?牡丹石榴花?”她杏眸瞪向菖蒲,“以你此等卑贱之躯,也敢妄图簪带有’牡丹’二字的花卉?!还不快来人,将这个犯上的宫女拖出去杖毙!”
菖蒲立刻瘫软了身子匐在地上,此般不可预料的情状,我一时亦是失了方寸,心头大乱,然而眸光掠向娴妃身上的匆匆一瞥,却使我脑中灵光一闪,心中有了计较。
“且慢!”我直起腰,神色坦然地看着娴妃,“娴妃娘娘容禀,吕常在怕是离得远看差了,菖蒲所簪此花并非牡丹石榴。”
吕常在闻言以巾帕掩嘴轻笑,“本小主如何能看错?这花不是牡丹石榴又是什么花?”
娴妃亦怒目而喝,“休要再狡辩!”
我不慌不乱,依旧气定神闲,“此花的确并非牡丹石榴,而是......月季石榴。”
“月季石榴?”吕常在狐疑地问,“本小主怎么没听过还有什么月季石榴?”
我唇角微勾,溢出一抹从容笑意,“花卉品种繁多复杂,吕常在没听说过也是正常,若是不信,只需去趟尚宫局,将为娴妃娘娘缝制宫装的女史传唤来即刻。”“与本宫何干?!”娴妃听我莫名其妙地提到了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宫装,而后神色惊惶地怒喝。
众人听我这般说,也纷纷注意起娴妃的宫装来。娴妃今日着一身橙红底色刺金线石榴花纹宫装,花朵硕大,花瓣叠叠层层,女史针线功夫了得,将这如火如荼盛放的石榴花绣的极其逼真。
局势顿时扭转,一时间,众人面部表情精彩纷呈,有幸灾乐祸的,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有只等着看好戏的,还有惶然不知所措的。惶然的自然是吕常在。
我露出优雅得体地笑,不急不缓地道:“牡丹石榴与月季石榴十分相似,只是牡丹石榴花大,而月季石榴相对而言略小一些,尚宫局的人自是知晓这一点,为了不逾越礼制才特意将娴妃娘娘身上的石榴花纹绣小一些。而菖蒲簪在发间的石榴花更是小如未绽花蕾一般,自然就和娴妃娘娘身上的花纹一样,同为月季石榴了。”
娴妃气得面色渐变为砖红,却也无计可施。
“吕常在以为如何?”我故意将矛头引向直欲缩小存在感的吕月盈,声音柔柔地问道。
娴妃见我问到吕月盈,登时回身看向位次靠后的她,碍着转身朝向是方向问题,我不得看见娴妃是否给吕月盈什么暗示警告一类的动作,只见吕月盈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咬唇道:“也许是这样......”
我掩饰掉唇边一丝轻蔑的笑意,好心地提议,“要不,传花卉局的人过来问问?”
娴妃自然不愿,正欲阻止,却是太后娘娘开了口,“罢了,此事就此打住。娴妃看在今日是哀家生辰的份儿上,便不要再追究了吧?”
太后这样说,话里已是带了明显的不悦,娴妃吓得匆忙起席,扑通跪下,“臣妾不敢......”
太后似有不耐的挥袖示意娴妃起身,“好端端的何苦行如此大的礼。”
娴妃诺诺的应了一声,垂首安静地坐着。
在如此重大的场合闹了这么一出,可是落了皇家威仪,皇室颜面。后.宫此宴本是家宴,然为了彰显圣恩,皇上亦准许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前来赴宴,却不想是这般情状。
太后忽而唤我,“奚家丫头,你过来给哀家好好瞧瞧。”
我谨慎地抬眸望去,太后并不甚美艳的面庞满是和蔼慈祥的笑意,连眼尾展露的皱纹里都写着满满的善意。我不知她究竟想干嘛,敛去所有的微小表情,一步一步向左右两侧均镶着硕大的南海明珠的宝座靠近。
“太后娘娘?”她看着我走来,却是失了神。我唤一声,心底有着忐忑不安和略有期待的感觉。
“唔,”太后伸出手来抚了抚我一侧的脸颊,“好孩子......”
有种词穷的感觉。
我唯有低头装乖巧扮懂事,静静不语。
大约是我身为罪臣之女,身份特殊,偷眼看我的人不计其数,我顿觉自己变成了动物园里任人观赏的猴子,却也无计可施。陈辰,哦不,是景承,我敏感地察觉到他也在看我,而我却不能抬头。
太后侧头吩咐在一旁侍候的凤仪女官韶光,“去搬个小杌子来给奚丫头坐。”
我一惊,“奴婢不敢。”
太后亲热地拉起我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掌心,“什么敢不敢的。”
殿中歌舞再起。
舞姬云鬓高耸,光洁的额上贴着朱红描金的花钿,身披五彩霞云轻纱长裙,随着靡靡而起的宫廷乐曲广袖舒展,舞步轻盈,舞姿柔美,飞旋的裙裾在明可鉴人的金砖之上开出一朵绮丽华美的花来,恰似敦煌壁画中的天外飞仙。
太后并不专注于歌舞,意态闲闲地与我闲聊。而我安然坐在宝座侧方的杌子上一问一答,身后如针如麦芒般的眼神统统恍若未觉,泰然处之。
太后问起,“怎的取了奚颜这么个名字?”
“奴婢的娘亲在生下奴婢之时便去了,恰好二娘给奴婢添了个妹妹,二娘感怀与爹爹相识于颜安书院,便为奴婢取名为奚颜,家妹则唤作奚安。”
颜安书院乃是京都众书院之首。东海国民风开放,并没有闺阁小姐不得轻易出府门一说,更不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理论,不过到底是不同于男子来教养便是了。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也是不怎么识字的,只有官家小姐和家境殷实的富户才会请夫子到府里教书,待到一年里约莫六七月份的时候,由各地官府指定一家当地最富盛名的书院举办一次季夏节,年满十三岁的世家小姐们一同前往书院赴宴,不问男女,论学品艺,结交异性好友。说白了,其实是一场只盛行于适龄权贵子女之间的议亲会,若是男女双方互生爱意,经由父母同意后便可共商婚事了。而京都的季夏节自然是在颜安书院筹办,二娘郑若蓝因此结识了奚宁远。
奚宁远倾慕郑若蓝,并许诺平西陇归来之时便娶她为妻。不想奚宁远战功赫赫,先皇为彰圣恩,特将西陇二公主杜曦赐婚于他。奚宁远别无他法,大婚当日连同郑若蓝一并抬进护国将军府,而杜曦一国公主自然不能做小,唯有委屈郑若蓝退居妾位。许是这样,奚宁远才不喜我娘亲吧。
太后点头,“这么个由头......”
顿了顿又道:“可怜的孩子,若不是你爹糊涂害苦了你,何至于此。”太后与我聊得投机,叹了一口气感慨一句,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我登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奴婢不苦,静妃娘娘宽厚仁善,今日又得太后娘娘垂怜至此,实乃奴婢之幸。”
太后依旧是感慨到无言的神态,倒是另一侧的皇后娘娘,隔山漫柳的微微探着身过来,“怎么不苦。原是大将军府上的世家千金,如今却沦为宫婢奴仆,供人驱使,本宫想想就觉得可怜得紧。”
我不禁愕然,这皇后娘娘固然所言非虚,然如此直言恐有不妥吧。我偷眼看向太后娘娘,果见其面色微愠,凤眸状似无意地轻轻划过皇后,后者讪讪地转眸继续欣赏殿下歌舞升平。
恍若先前一幕并未发生,太后继续温言问道:“奚丫头可满十五了?”
“不曾,”我亦仍旧巧笑嫣然,“奴婢诞于合欢盛放之时。”
“好意头,”太后连连点头,“奚丫头的及笄礼便由哀家代为操办吧。”
轻轻巧巧地许诺淹没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应酬声中,近处的人却是听得真切。景承与皇后闻言纷纷侧目望过来。
及笄礼一般由父母操办,请来德高望重之人主持。太后给我主办及笄礼?这般荣宠岂是我一个罪臣之女,更是为奴为婢的卑贱之人可以拥有的?
我慌忙跪下,连连推辞道:“奴婢微末之躯,无以承受此等殊荣。”
“这是哪里话,哀家说你担得起你自然担得起。”太后假意嗔我一句,眉目间笑意不减。
天上掉馅儿饼,我被砸得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是始终一言不发的景承提醒我一句,“还不快谢恩。”
“是,”我飞快地回神儿,磕了头郑重谢恩,“奴婢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叫我起来,又转眸揶揄景承道,“难得皇儿开了金口,奚丫头的及笄礼哀家是赖不掉了,到时自当好好操办一场。”
太后如此说,我不免略觉尴尬,好似......我撇过脸,只当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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