铦正自朝退食,蓦闻贵妃回来,顿吃了一大惊,没奈何迎入贵妃、高力士,问明缘由。力士述及大略,铦蹙眉道:“妹子生性娇痴,竟遭谪谴,此后将怎么区处?”高力土微笑道:“离合亦人生常事,但教有人出力,自可回天。”
明是卖能。铦知他言中寓意,遂托他转圜,哀求至再,几乎要跪将下去。力士忙应允道:“我看圣上很宠贵妃,此刻不过一时生恼,叫我送回,一、二日后,心回意转,由我从中进言,管教破镜重圆,幸请勿虑!”铦喜道:“全仗!全仗!”至力士别去,终觉心下未安。杨锜、杨钊等,闻这消息,统捏了一把冷汗,前来探问。至杨铦与他说明,都想埋怨贵妃,偏贵妃已哭得似泪人儿一般,不便再进怨词,只好相对哭着。就是贵妃三姊,也一齐趋至,见着大众凄惶,不暇细问,就扑簌簌的坠下泪来。众人惧祸聚哭,还有何心下餐?午膳时各胡乱吃了一碗半碗,贵妃竟一粒不沾,便即撤席。待至日昃,忽由内监颁到御膳,并衣物、米面百余车,说是由皇上特赐。铦拜受毕,由内监与他密语道:“这是高公奏请,因有此赐。”铦非常感谢,至送别内监,便入语众人,料知玄宗尚未忘情,彼此少慰。夜餐期届,列席团坐,已不同午席情景,把酒言次,有说有笑。贵妃亦饮酒数杯,至起更后,大家方才散归。
这一夜的杨贵妃,原是悔恨交并,无心安睡。那玄宗闷坐宫中,比贵妃还要懊怅,举止失常,饮食无味。内侍从旁供奉,并未有失,偏事事不合上意,动受鞭笞。到了夜静更阑,还是东叱西骂,呼叫不休。力士已出言尝试,经玄宗许给特赐,早瞧透玄宗心情,待至鼍鼓频催,鸡声已唱,玄宗尚不愿就寝。力士侍立在旁,因乘间请召还贵妃。玄宗遂令力士开安兴坊,越过太华公主家,用轻车往迎贵妃还宫。贵妃原是慰望,杨铦益觉心喜,当下拜谢力士,嘱贵妃整装随去。时已天晓,力士引贵妃入内殿,玄宗已眼巴巴的瞧着,一见贵妃进来,正似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下非常快慰。贵妃裣衽下拜,涕泣谢罪,玄宗亦自认错误,扶掖入宫。午后即召梨园弟子,共入演戏,并传贵妃三姊,一并列座。玄宗呼三姊为姨,仔细端详,均与贵妃相差不多。
次姨不施脂粉,自然美艳,更觉出人头地。演戏至晚,才命停止,留三姨入宫赐宴。玄宗上坐,三姨与贵妃,分坐两旁。五人开怀畅饮,酒过数巡,统有些放肆起来。玄宗目不转睛的瞧着次姨,次姨亦秋波含媚,故卖风骚,而且语不加检,言多近谑。玄宗恨不得抱他入怀,一亲香泽,只因列坐数人,勉强抑制。好容易饮至更深,三姨方拜谢而去。玄宗挈贵妃入寝,是夕恩爱,更倍曩时。越宿下诏,封大姨为韩国夫人,次姨为虢国夫人,又次为秦国夫人。三夫人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朝野。铦、锜亦日邀隆遇,时人号为五杨。
五杨宅中,四方赂遗,日夕不绝。官吏有所请求,但得五杨援引,无不如志。五家并峙宣阳里中,甲第洞开,僭拟宫掖。每筑一堂,费辄巨万。虢国尤为豪荡,另辟新居,所造中堂,召工圬墁,约钱二百万缗。圬工尚求厚赏,虢国给绛罗五百匹。尚嫌不足,且嗤以鼻道:“请取蝼蚁、蜥蝎,散置堂中,一一记数,若失一物,不敢受值。”据此数语,已可见他的豪费了。
越觉骄盈,越易败亡。杨钊善承意旨,入判度支,一岁领十五使,宠眷日隆。
且屡奏帑藏充牣,古今罕比。玄宗率群臣往观,果然财帛山积,便赐钊紫衣金鱼。钊复请雪张易之兄弟罪案,有制谓:“易之兄弟,迎庐陵王有功,应复官爵,子孙袭荫。”钊可谓不忘其本。钊以图谶有金刀二字,乞请改名,乃赐名国忠,并加授御史大夫,权京兆尹,富贵与铦、锜相埒。五杨中又添入一杨,当时都中有歌谣道:“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妆门楣。”这正为诸杨写照呢。
且说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入朝献捷。看官道这胜仗从何处得来?原来唐廷与吐蕃失和,吐蕃又屡次入寇,回应四十六回。皇甫惟明,调任陇右,屡破吐蕃将莽布支军,先后斩俘数万级,乃献捷京师。惟明入谒数次,密劾李林甫弄权误国,亟应罢黜。哪知玄宗正信任林甫,无论什么弹劾,全然不信。权阉高力士,尝劝玄宗裁抑林甫,毋畀大权,险些儿遭了重谴,还是力士叩头认罪,方得获免,何况如皇甫惟明,疏而不亲呢?君子不以人废言,如高力士之劾李林甫,亦必叙入,不肯少漏。
时牛仙客已死,刑部尚书李适之,进任左相,兼领兵部尚书。驸马张洎,系张说次子,曾尚玄宗女宁亲公主,入任兵部侍郎。林甫因二人升官,不由己荐,未免加忌。二人自结主知,也不愿巴结林甫,积久成隙,几同仇敌。
林甫使人讦发兵部铨曹罪案,收逮六十余人,令法曹吉温、罗希奭等,锻炼成狱,悉加重典,当时号为罗钳吉网,无一幸免。但李适之自经此狱,面上很觉削色,越与林甫不和。租庸转运使韦坚,进补刑部尚书;御史中丞杨慎矜,兼代租庸转运使。坚为适之党,慎矜为林甫党。皇甫惟明本系太子故友,当然与坚相往来。林甫就此设谋,暗嘱慎矜上书告变,竟说惟明与坚,谋立太子。玄宗信以为真,即令林甫委吏鞫治。林甫仍遣慎矜等作为问官。看官试想!此时的韦坚及皇甫惟明,尚能辩明冤枉吗?慎矜诬假作真,妄定谳案。
还亏玄宗顾及太子,不欲显布罪状,但贬坚为缙云太守,皇甫惟明为播州太守,亲党连坐,约数十人。太子因坚为妃兄,未免惶惧,表请与妃离婚。玄宗搁过不提,太子妃才得保全。李适之虽未株连,自知相位不固,乐得上书辞职,有制罢适之为太子少保,不令预政。既而将作少匠韦兰,兵部员外郎韦芝,均为兄坚讼冤。李林甫入白玄宗,挑动上怒,竟谪兰、芝两人至岭南,再贬坚为江夏别驾,寻且流徙临封。适之亦坐党谪守宜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左骁卫兵曹柳绩,诬告赞善大夫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于是权相李林甫,复奉玄宗诏敕,指令京兆法曹吉温,来鞫是狱。危哉太子!一干人犯,齐集法庭,讯将起来。柳绩是杜有邻女夫,有邻长女嫁柳绩,次女为太子良娣。绩性疏狂,喜结交名士,尝与淄川太守裴敦复友善,敦复转荐诸北海太守李邕,邕遂与定交。绩因妇翁得官赞善,乃入都探亲,有邻素嫉绩狂诞,白眼相待,以致绩怀恨在心,无端诬告。吉温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索性把翁婿三人,一古脑儿坐罪,仗毙狱中,妻子流远方。有邻枉死,可为择婿不慎者鉴。惟绩亦杖死,诬告何益?
太子亦出良娣为庶人。林甫再牵藤摘瓜,复遣罗希奭往按李邕,及裴敦复。
李、裴怎肯自诬?偏经这助桀为虐的罗希奭,不分皂白,擅加刑讯,又将二人先后杖毙。当遣人密报林甫,已经了结李、裴。林甫更凶恶得很,当即奏请分遣御史,赐皇甫惟明、韦坚等自尽,且令希奭顺道往宜春,按视李适之。
适之料知难免,仰药自杀。连玄宗旧臣王琚,因与李邕向来交往,也平白地牵连进去,由邺郡太守任内,贬为江华司马,活活的被希奭逼死。林甫又恐王忠嗣入相,复设法陷害,先说他阻挠军计,继且说他密谋兴兵,拥立太子。
昏愦糊涂的唐玄宗,竟召忠嗣入都,令三法司审讯。忠嗣部将哥舒翰,随至都中,登殿鸣冤,情愿将自己官爵,赎忠嗣罪。玄宗尚未肯信,欲起入禁中,急得翰连忙磕头,声泪俱下。玄宗也被感悟,乃诏三法司道:“吾儿向处深宫,怎得与外人通谋?这定是蜚语构陷,朕岂肯遽信么?”三司又奏言:“拥兵入阙,或出谣传,阻挠军心,确有实据,仍请依法论罪。”玄宗终为所惑,贬忠嗣为汉阳太守。最可怪的是杨慎矜,倚附林甫,害死韦坚等人,得转任户部侍郎,后来渐为林甫所嫉,竟嗾使中丞王鉷,密奏一本,谓:“慎矜系隋炀后裔,与术士史敬忠交通,妄谈谶纬,谋复祖业,”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加置慎矜身上,不怕慎矜不死,兄弟同罪,妻子长流。慎矜自诒伊戚,原不足惜,但小人凶终隙末,更堪愤叹。玄宗尚且林甫为大忠臣,且将天下的岁贡,尽作赏赐。林甫越加专恣,内引杨国忠,外进安禄山,定要将唐室江山,葬送在他二人手中。小子有诗叹道:
不是奸臣不引奸,爪牙遍布庙堂间,
罗钳吉网凶残甚,冤狱谁怜积血斑。
欲知林甫何故引用二人,容待下回申叙。
天宝以后,玄宗之昏瞀甚矣,以子妇而册为贵妃,名分何在?以贼臣而拜为首相,刑赏必乖。天下无不妒之妇人,况如淫悍之杨玉环乎?天下更无不奸之国贼,况如阴狡之李林甫乎?絮阁一段,是极写玉环之妒,兴狱一段,是极写林甫之奸。而且玉环进,则五杨俱贵,赌博无行之杨国忠,亦庆弹冠。林甫专,则群小同升,残虐好杀之吉温、罗希奭,亦得逞志。女子小人,有一于此,且致乱亡,兼而有之,尚能不乱且亡耶?君子以是知玄宗之不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