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
曰若稽古帝尧……”
“一日之计在于晨”,杞敕今日早早就起了床,在院子里诵读夫子交予的这卷书。
不知是不是错觉,杞敕察觉今日读书的效率远胜以往,一方面记诵的速度变快了,另一方面思维也更为敏捷一些。诵读的时候,每个文字所代表的含义会即时浮现脑海。
此外,一些昨日读来稀疏平常的地方,今日也有了新的认识。所谓“温故而知新”大概就是这种体会吧。
例如总论这一段:“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昨日想来,不过赞扬帝尧的德行与功绩,如今读来,却是大有深意。
所谓“安安,允恭克让”不就是“修身”吗?“克明俊德,以亲九族”难道不是“齐家”?“九族既睦,平章百姓”不是“治国”是什么?“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就是“平天下”啊!这一段不就是后来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
“钦、明、文、思”更是交代了帝尧的聪颖过人,肯定了天资的重要性,与后世《论语》“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两条有同工之妙。
读过三遍,杞敕方才尽“知新”之兴。
对准夫子的考校也多了几分把握,于是杞敕向着夫子所在大殿而去。
“夫子早安!”杞敕估计有些晚了,所以一路小跑过来。
到了殿外,见夫子正伏案,也不敢冒冒失失地闯进去;遂于殿外行了一礼,恭敬地问候。
“公子可知‘習’字何解?”夫子头也不抬,继续疾笔,词气虽依旧淡然,杞敕却听出了一些讥讽。
“老夫子有言:習,数飞也,从羽从白zi。”杞敕不明就里,只得老实回答。
“‘羽’,又何解?”夫子不紧不慢地接着问道。
“鸟张翅,飞翔貌也。”杞敕如实答道。
“鸟何以飞?”夫子的继续不温不火地问。
话至此,杞敕终于明白准夫子责难何来了。
“鸟習飞,自是振翅千万、跌倒万千,不敢一日惰于飞,故能一飞而冲天;甚者,振翅千万、跌倒万千,更兼折翅数番、以强筋骨,方有傲视群鸟之鹰隼。”回答了夫子的苛问,杞敕将腰躬的更深,诚恳地解释道:“然敕并非贪睡之人,更不敢一日怠于勤。只是深信‘一日之计在于晨’的道理,遂养有早读的习惯;今日读先生昨日所赐之卷,偶有所得,多读了片刻,所以来迟,万望先生见谅!”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日之计在于晨’,”夫子停下手中笔,如昨日一样松着手腕,嘴里不疾不徐地念叨了两遍,才抬眼看了一眼尚在微微气喘的杞敕。
“进来吧。”
不知是看了“一日”这句话的面子,还是听信了杞敕的解释。杞敕觉得,应是前者。
杞敕移步自己的位置,正襟跪坐在案几后,等候男子考校。
这名男子并不是杞氏族人,甚至不是杞国人,只是因事逗留杞国。杞敕之所以来这里,正源于杞老夫子的举荐。
在条件许可的基础上,学生挑老师,老师自然也挑学生。这名男子由于身在杞国,难免有些麻烦到杞族的地方;再加上几次请教老夫子,对老夫子在“五礼”、“六书”上扎实功底亦是钦佩。所以,对于老夫子的推荐,男子并未直接拒绝,而是给了杞敕一个机会。
但男子也直言,若是不堪造就,就让杞敕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其刚直可见一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不愿将就!”若是一般人,“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道理,何况“吃人嘴软、拿人手软”。
这些情况,老夫子都与杞敕讲过了,所以杞敕对男子的考校十分慎重。
毕竟,一旦考校通不过,丢脸不提,也不好和老夫子交代。
大殿里很安静,而且正变得越发安静,只有男子翻动竹简的声音。
杞敕呼吸越发细促、呼吸到的空气也越发稀薄。
本以为男子会立刻向自己“发难”,不论结果是将自己留下、还是“劝退”,以男子的性情,必是雷厉风行,毫不拖沓。事实正与此相北,男子仿佛不在局中,仍旧翻着竹简、偶有记录,不搭理自己。
若是杞敕身在局外,定不会作此想。一切多余的举动必有其意义,男子对杞敕的“搁置”,正代表杞敕引起了男子的兴趣,于杞敕而言,是一个不错的消息。
时间从简端嗒嗒地溜走,杞敕默念“万物皆空”的偈词,也逐渐从男子的压迫中解脱出来。
杞敕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呼出,神思也变得清明起来。
杞敕若有所悟,精神似经了一番洗礼、锤炼,较以往更为凝实了。
收敛心神,默默感受,杞敕愈加恭敬地侍坐着。
“杞老夫子所言不差。单凭‘一日之计在于晨’一言,可推其聪慧;压抑的气氛下,这么快就能适应下来,也可称得上沉稳。”男子虽是持笔伏案,杞敕的反应却尽在其掌握之中。
“公子方才说,晨读《尧典》略有所得,不知可有幸听闻。”男子此话的词气很是别样,明明是询问,却没有问问题的疑惑、也没有请教的诚恳;后世相识而不熟的人见面相问“吃饭了吗”,与此倒有些相似。这种礼节性的问候,渴求性不强,但也不至于让人感到轻视,仿佛一切本该如此,男子的问话更是如此。
心里如此想着,杞敕又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论调复述了一遍。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子将这一句又仔细咀嚼了半天,手中笔都不及没有放下,抬着头、用古怪的目光盯着杞敕、上上下下地打量,似要将他看个透彻,弄明白为何此子每有出人意表之言。
“这一句是何道理呢。”男子放下手中的笔,端坐道。
“杞敕以为是‘渐进’!”男子认真起来,杞敕更加十二分的慎重,谨慎地选择用词。
“哦?”男子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杞敕进一步阐释。
“‘渐进’,渐以进也,由己及人、由小及大、由近及远。杞都不是一日建成的,文字不是一日创造出来的,国家也不是一日就能治理好的;但是,也只有每日进步一点点,杞都才能建成、文字才能通行,国家才能大治。”杞敕自我肯定地点着头,语气深沉地总结道:“‘日有所进,终有所成’!”
“不差!”难得男子肯定了杞敕一句,接着道:“‘渐进’既为新得,当有昨日旧闻,一一道来。”
“喏!”得到男子的肯定,杞敕信心又增几分,朗声道:“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段不过三字!”杞敕伸出三根手指,炯炯地盯着男子道。
本以为男子会问是哪三字,哪知男子丝毫不予配合,竟自顾自端起茶水,慢慢品尝起来。
杞敕愣了一下,尴尬地自我解释道:“嗯,哪三个字呢?‘正农时’也!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正农时’即立国本!”
“不差。”男子浅浅抿了一口茶,淡淡评价,又缓缓吩咐道:“继续。”
“‘畴咨若时登庸’、‘畴咨若予采’、‘有能俾乂’、‘明明扬侧陋’,是帝之求才举贤;‘朱启明嚣讼’、‘共工静言庸违,像恭滔天’、‘鲧方命圮族’,是帝之识人之明;‘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慎微五典’、‘纳于百揆’、‘宾于四门’、‘纳于大麓’,是帝之用人之慎。”顿了顿,杞敕继续道:“治国必因人,纳才、识人、用人,君之所务!”
“继续。”
“没了!”
“没了?”
“没了!!!”
“过来。”男子似意犹未尽,整理了一番思绪。
“拿回去,明日再来。”说着,将一卷竹简放在案几上。
愣愣地拿着又一卷竹简向殿外走去,杞敕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所以离去时眉眼纠结、脚步迟疑、意态颇为踟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