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讲‘書’,”顿了一会,这道引人的声音才继续道:“公子学习‘六書’应有四年了,可以说一下,‘書’、何解?”声音不大不小,不至于振聋、亦无需私聪;音调既不尖锐,也不厚重,不至于刺耳、亦不至于烦人心;音色清零似小溪流水、醇和如白蔗糖水。发声干脆利落,却又显得不疾不徐、顿挫有秩,听来赏心悦耳、韵味十足。
闻其声,已知是位谦谦君子;见其人,更叹其风雅无双。
此为一中年男子,黑衣、黑袍、黑头巾,脚着黑靴,外罩黑纱,最黑却是一双眼珠、如墨,浓的化不开那种;还有一对眉,似剑,彷佛有所指、凌厉逼人;即使跪坐着,男子也显得十分修长,也因此显出几分清瘦来。笔直的腰身,又像一杆矗立的长戟,显出宁折不屈的品性来。
言语所及,虽是探问,却直如命令。
“杞老夫子有言,‘書’乃形声,从聿,者声。”
“聿,象手持笔,所以書也。楚谓之聿,吴谓之不律,燕谓之弗。”
“杞老夫子又言,象手有所持者,‘支’、‘史’其类也。”
“其支,从手持半竹;史,从又持中,记事者也。上古有左右史,随侍帝王之侧,记言行也。又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杞敕回忆着老夫子所授,撷取对应的几条,稍作迁移,一一道来。
自八岁入学,以至于今,杞敕已经在杞老夫子处学习了四个年头。
杞老夫子是宗室夫子,一直以来负责公室子弟的通识教育,主要包括:“五礼”、“六書”、以及“九数”,即“六艺”其三。
五礼: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吉礼以祭祀之事,凶礼以丧葬之事,军礼以军旅之事,宾礼以宾客之事,嘉礼以冠婚之事。
六書: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处事,即“指事”;谐声,即“形声”。象形者,画成其事,随体诘诎,日月是也;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讬事,令长是也。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属于造字之法,或构形规则;转注、假借则属于用字之法。
九数: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方田,即以边线长短求田地面积的方法;粟米,古代粮食交易的计算方法;差分,分配比例的算法;少广,是由已知长方形面积或长方体体积求其一边之长的方法;商功,即测量体积,计算工程用工的方法;均输,包括以田地的多少、人户的上下求赋税,以道路的远近、负载的轻重求脚费,以物价的高低不一求平均数等;方程,“方”即方形,“程”即表达相课的意思,或者是表达式。於某一问题中,如有含若干个相关的数据,将这些相关的数据并肩排列成方形,则称为“方程”;赢不足,是计算盈亏的一种算术方法,藉有馀、不足以求隐杂之数;旁要,即勾股。
于“五礼”而言,虽繁富冗杂,但有刻板的老夫子作为垂范,只需步趋举止、铭记套辞即可;
于“九数”而言,老夫子所授,不过加减倍分而已,并没有“九数”看上去那么复杂。一则没有必要,“高深”数学在处理实际问题时不会用到;二则老夫子也未必懂得太多,毕竟大环境如此。所以在平均水平为“三元二次方程”的后人当前,老夫倒有些“鲁班门前耍大斧”、“孔丘庭中操素琴”的味道了;
唯“六書”,恰似“由奢入俭难”,作为见惯、写惯简体字的“后之来者”,学习“繁体”尚感艰难,更何况比繁体更古早的“鸟篆文字”!
好在老夫子学问扎实、底蕴深厚,将复杂枯燥的“鸟篆文字”竟也讲解地浅显易懂、妙趣横生。例如“妻”字,老夫子讲解说:这个字象一只手抓住一个女子的头发,反映了抢亲的习俗;抢亲必然发生在傍晚,所以婚姻的“婚”从女从“昏”,表示黄昏。
为了让弟子理解造字法,杞老夫子操着“六書”的解剖刀,将“鸟篆文字”一一肢解成独体的“文”;为了让弟子明白文字的构形规则,老夫子又拈着“六書”的针线将“文”一一缝合,组成合体的“字”。例如“雥”字,老夫子讲解说:这个字由三个“隹”组合,“隹”象短尾鸟;两个“隹”为“雔chou”,表示两只鸟,引申为配偶,“窈窕淑女,君子好雔”,就是这个“雔”字;三个“隹”为“雥za”,就是一群鸟,又引申为叽叽喳喳。
又有“瞿”字,突出了这只鸟的双目,指视力非常的鹰隼类鸟;还有“乌”字,由于乌鸦全身漆黑,看不到它的眼睛,所以里面没有点睛之笔……
在这对“字”的肢解、“文”的缝合过程中,弟子们尽窥“文字”的奥秘。
杞敕的“六書”学习,亦是渐入佳境。
实际上,杞敕前世对先秦文化颇有兴趣,也稍有涉猎,如今有机会直面这个时代的知识与教育,杞敕是有些期待的;当然,也难免夹杂些忐忑。
作为一个向成熟迈进的灵魂,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相对于此世的同龄学子,杞敕或多或少占据了一些优势,所以能够提前从杞老夫子那里“毕业”。或许出于“惜才”、或许出于“血缘关系”,杞老夫子为杞敕争取了一个拜入这位男子门下的机会。
杞老夫子曾坦言,自己的学问、见识拍马不及这位男子。
杞敕信服老夫子,不论学问、还是人品,所以也愿意相信面前这位男子确有不世才学;所以杞敕来到了这里。
“杞老夫子讲得没错,你回答的也对。”中年夫子道:“你们所说,都是書的行为,也就是刻、写;我今日所授,你今日所学,乃書的结果,也就是你方才所说、用文字记录下来的‘帝王言行’。”
“当然,并非帝王的所有言行都有被记录的价值,也不是所有被记录下来的帝王言行都可以被称为書。后来的贤人根据有记载的帝王言行,拣择其中有成效的治国方略,修缮言辞,形成了一部以治国为核心的典籍,这就是‘書’。‘書’,古治国之道也。”中年夫子用简约的言辞,直白地叙述了書的另一层意义,以及‘書’的功用性。
“展开几上的書。”中年夫子终于放下手中笔,用左手轻缓地捏着、转动着右手手腕,纾解着长时间执笔造成的酸胀。
杞敕闻命,展开了案几上面的竹简。
这是一间大殿,没有雕廊画栋、也没有珠玉锦罗,只有一排接一排的书架。这些书架左右两两相接,前后之间隔着两个身位,有序地排列在大殿两侧。书架阁层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卷卷竹简、帛书;当然,其绝大多数是邦国公文。
大殿中央,两张案几相对摆放,杞敕与夫子各据一张。
展开竹简时,杞敕在简册背面看到了书名。
“《尧典》。”杞敕暗暗在心中念叨。
“听。”中年夫子道。
“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
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
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凪可绩,三载。汝陟帝位。’
舜让于德,弗嗣。”
这种教学方式,杞敕并不感到陌生。没有标点,简文通篇看上去就是一个接一个文字的累积,毫无章法可言。因此,夫子教授文书时,会为弟子们诵读几次,以便他们理清句读。
“记住了吗?”中年夫子问道,显然是指《尧典》的句读。
“回去诵读吧。”夫子继续吩咐道。
“啊?”你这是问我吗,杞敕偷偷地撇了撇嘴。
“是!”杞敕卷起竹简,老老实实地向中年夫子行了一礼,退出大殿。
出了大殿,杞敕赶紧扭了扭脖子,伸了伸懒腰,纾解着浑身的不自在。
这位才貌双绝、儒雅无双的准夫子,给了杞敕颇大的压力……
“人不可能两次掉进同一条河流”,杞敕眯着眼睛,看着辰时的初阳恍惚道:“如果我能活到两千五百年后,会不会两次遇到同一个太阳呢?”轻笑一声,杞敕抬起步子离去。
杞敕并没有回书房或是卧室,而是直接去了小池边的亭子。这是前世的习惯,喜欢在开阔的地方念书。
亭子延池而建,草木结构,只简单地用拳粗的木头打下桩,木桩之间、在离地一米的高度用更细的木条相连,维持稳固;顶上用竹片支起一个三脚架,铺一些干草。早先杞敕又叫人种了一些藤蔓,如今已是藤蔓覆盖,绿意盎然;几处调皮的枝条随风招摇,倒也有些趣味。因为杞敕喜欢光着脚丫,所以地上铺着些鹅卵石,并不扎脚;相反,踩在上面的微弱刺激令人舒爽。
寻得一处可以背靠的地方,杞敕坐下来。
“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
曰若稽古帝尧……”
杞敕今年十二岁,已有一米五以上的身高,由于有意锻炼,体格已颇为壮实。
搭上“春秋”的末班车,迎面即是“战国”,杞敕不敢懈怠。
清脆的声音、艰涩的语调,并不响亮,伴着回风,却有绕耳盈余的效果。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是杞敕很早就明白的道理。另外,这篇文章有些地方也着实艰涩,需要下大功夫咀嚼。
并且,这个时代,一书难求,故而杞敕爱之不忍不释手。
……
如此不厌其烦地反复诵读,杞敕果读出了几分真味,因此更添三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