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南山祖籍河南。
河南男人有两大共性,一是侃历史政治,一是听豫剧。侃历史政治时,一群男人或蹲或坐,时而争得面红耳赤,那样最正统。自家听豫剧一般在大早上,而且从来不戴耳机,就拿个大收音机,把音量开得最大,边听边唱,并不管扰不扰民。
令珠深受其害。
她曾把一副耳机摆在父亲桌上,“爸,这个戴上去像没有戴,十分舒服。”
令南山看了一眼,即用A4纸将耳机推过去,“胡鬼扯,戏台子向来搭在宽敞地方,就是让最多人听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令珠不打算再与父亲拐弯,“可听那个东西,我只想杀人,并不快乐。”
“怎么不体谅为父苦心,我是想你多受优秀传统文化滋养。”
听到这里,令珠就不再讲下去。这个人开了三十多年大会,你同他论辩?
过了几日,令珠趁父亲上班,母亲美容,唤了一班工人来铺隔音毯。队伍太过庞大,被邻居发现,好巧不巧,邻居家叔叔和父亲开会碰到。刚要开工,令先生赶回来,差些扒了令珠的皮。
今日早间,令珠并未如期听到魔音。她迷迷糊糊间却又睡不踏实,想是否令先生出了事情,一想这个,马上清醒过来,蹬蹬跑下楼去唤老父。
令先生哪里有事,正坐在门廊看报纸。
令珠骂了声奴性,睡虫又上脑,正打算再去睡觉,却听到母亲唤,“阿滢来了,快些去相见。”
令珠一愣,问母亲,“在哪里?”
“为她煮了饭,正在吃。看着十分憔悴。”
令珠去客厅并未寻到舒滢,找了一圈,才看见她蹲坐在阳台的地上,头靠着铁栏杆,朝外望。
舒滢穿着白色袍式裙,本来就极瘦,大衣一衬,现时又环抱自己坐在那里,只小小一团。像一只忧伤小狗。
令珠走前几步去拉她,“屋子里有澳洲进口长毛毯你不坐,偏生坐在这里吹冷风。”
“令蒋珠,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有好出身以及慈顺父母。”
令珠跳起来,“舒滢,你样貌上佳,一众优秀男士爱慕,自己赚来车子房子竟羡慕我,有没有天理。”
“停下来,转的我眼花,”舒滢拽住她裤脚,“我要告诉你天大消息。”
令珠自然知道是那件事情,仍旧配合地挑了挑眉。心中还在冷笑,舒滢,你还真能装得若无其事。
“我明日结婚,天卉即算了,唤上英姐,今日你们须得陪我试婚纱。”
令珠拉过她的手,“莫同我开玩笑。”
舒滢忙忙解释,“没有骗你,是真的。你猜那一个人是谁?”
令珠扭过头不敢去看她,又佯装去猜,“是谁呢?是谁如此好运,快些告诉我。”
“是谢景仁。”
“哦,原是他。”
舒滢走到一边去,“可我并不爱他。”
令珠意味深长说,“婚姻是爱情坟墓。”
舒滢回头看她,““既不爱他,为何同他结婚。来,我们去广阔天地找爱的那一个!”我以为你会同我说这样的话。我印象中的令蒋珠是会同我说这样话的人。”
“印象并不靠谱。”令珠言有所指,“我印象中的舒滢也不是那样的人。”
舒滢并不知她何意,只过来拉她的手,“并没有别的意思,说明你也长大了,尊我意见。去,换过衣服,陪我去试婚纱。”
令珠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回头问,“怎地这么急?”
舒滢笑一笑,“想快些离开这里。”
“谢景仁似乎十分爱你。”
“你怎知晓?”
“能够看出来。你们二人也十分般配。”
舒滢推她,“好了好了,快些去换衣服。即便他不好,我也会嫁。”
令珠换过衣服,去给英辉拨电话,“姐,舒滢在我家里,说明日同谢景仁结婚。”
英辉吃惊,“怎地这般急?”
令珠啊呜呜不讲话。
“我已经回来,稍后去矩园,你们等我。”
“一会儿去方圆汇合,要陪阿滢选婚纱。”
英辉答好。
拿了衣服去洗澡,出来时听到桂姐在讲话,她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伸出头朝楼下看。
呵,怪道桂姐那么高兴,原是沙发上坐一位稀客。
人类素来喜对不多见的东西表达激动欣喜之情。
稀客正用大拇指和食指去提小圆盅里的一枝姜兰,英辉急急嚷,“吕津平,住手!”
闻声,吕津平顿了一顿,而后示威性地将花捏出来,举得高高地摇给她看。
他是故意,存心气她。
桂姐不识眼色,在一旁笑折了腰。她是老辈人,以为这是她们那个三餐不继温委婉含蓄时代的夫妻间打情骂俏?不不不,本世纪物质生活极大丰富,诸人自由而全面发展,大家有一即一,有二答二,谁同你费神转弯。
桂姐高兴过头,高声唤道,“太太,先生回来了!”
英辉去瞪她,口气不善,“我眼睛没有瞎。”
吕津平也循声回过头去看。这张脸,对,就是这一张脸引得她宋英辉对他痴迷,一心一意爱他,死心塌地追随。现在再看,只能怪自己年少不懂事,只看皮囊,那下面的血是冷是热,是红是黑都没辨认清楚,即同他结婚。
英辉与他对视不过半秒即移开眼,这张俊脸,早厌了。
不过,英辉功力到底不够,仍旧忍不住冷嘲热讽,“今日是什么日子,大白日撞见鬼。”
吕津平皱着眉回道,“什么话,这也是我的家。”
英辉冷笑起来,在心中回敬,家?家须以其作为生活中心,你的生活中心在阿猫阿狗处,并不在这里。
想到这里,英辉退后一步去抽自己嘴巴,怎么还同他这样计较?
正要进房间去,又听吕津平懒懒说,他工作起来,有时须一连坐十七八个钟,这个声音应该是已经舒展躺下时才会发出,“我不在家倒好像好事情,你的太太过得相当不错,又插花又画画。”
英辉直觉好笑,那当如何?
整日坐在家中以泪洗面,逢人即做祥林嫂,说男人被狐狸勾走?抑或是,雇一名侦探日夜追踪,每天去酒店捉奸?
开什么国际玩笑,世间美妙事物千千万万,这一个走脱了,再去抓另一个。只要心中无大执念,谁离开谁,都能活下去。
“总是不一样,家中全由太太打理,看,井井有条,好看的花啊草啊常有且保持新鲜。先生工作再忙,也该常回家里,多体谅太太辛苦。”
没再听到吕津平搭话。
不过,他能说什么?同这位直肠老妇讲,先生我除却忙工作,还需看顾其他家庭?
呸,无话可说还能说明他有一些良心。
看官该误会,宋英辉,你恨他?
不不不,只是对他没了爱。
英辉打扮齐整,要去同令珠、阿滢汇合。
走到楼下发现吕津平还躺在沙发上,她也没理,只走去厨房同桂姐说要出门。
“先生难得回家,待一起吃罢饭再走。”
“不了。”
英辉去门口穿鞋。津平已经睁开眼,双手枕在脑后,在后面说,“我胃有些不舒服,想吃面。”
英辉朝厨房喊,“桂姐,你家先生要吃面!”
津平有气无力说,“桂姐做不来,要吃我妈教给你的那一种。”
听到吕津平说妈,英辉有些晃神儿,顿了好一时才缓过来,穿好鞋子,起身迎上吕津平说,“吕津平,你又想做什么?”
津平坐起身来,明知故问,“想吃面,能做什么?”
英辉不想再同他闹下去,从包里拿出纸笔,刷刷写满了两张纸。将纸从本子里撕下来,放在桌上,“这是步骤,比着这个,寻谁都做得出。拿着你的东西快些走。”
说罢,英辉即要出门去,谁料吕津平蹬蹬跑过来,从背后抱住她,“英辉,我们和好。你莫再要这么高贵地拒我于千里,莫要急着撇清与我的一切干系。”
“松手!”
津平更紧去抱,“不要再赌气。”
英辉使大力推开他,定定看进他眼睛里,厉声说,“别闹了,回去阿飘还是阿丽那里,我还有事情忙。”
津平没敢再拦。人人都说英辉温和平顺,可吕津平晓得,若将宋英辉逼急,他将半生后悔。
英辉出门去,正看到令珠从车子上走下来招手唤她。
待英辉走近,令珠用下巴朝那边指,“那是吕姐夫车子?”
英辉并没理她,只坐进车子里去,切切问舒滢,“已经确定?”
舒滢笑着答是。
英辉做了一件逾矩事情,她问,“你爱不爱他?”
舒滢仍旧强笑,“怎么回事,你同令珠正倒了个,这话本该是她问,我今早上巴巴找了她去,她却不问。谁成想倒是向来说你自己拿主意的英姐问了。”
英辉不答她,只说,“要去爱时,看清楚自己,看清楚那个人,如若错了,倒不至于死,不过剥过皮,换过骨。”
到底没做惯恶事,人家还没察觉,自己先唾弃自己起来。
那是恶事吗?不,并不是。那个人爱她,她似乎也爱那个人,她不过撮合他们在一起。。
只是,同舒滢坐在一处,她总觉心中难受,所以索性出来寻混蛋吕津平。这个时候,两个混蛋在一起才会投契舒坦。
令珠进门即嚷起来,“稀客呀!”
津平原以为是英辉去而复返,谁知是令珠,便又将靠枕放在脑门上,只含含糊糊宣示主权,“令蒋珠,这是我家。”
桂姐勾着腰走出来问令珠好,令珠笑眯眯问,“桂姐,你家先生太太怎样打架?”
津平正烦,将头蒙起来,翻了个身不去离她。
桂姐见状,更急急道,“先生太太从来没有打过架!”
令珠一边佯做忙道对不起,一边又去摸台上摆件,“我忘记了,能惹得宋英辉吵架都须本事。”
冯司机进门唤该走了。
令珠答好,将手中的元宝瓶放回原处,津平手机正好响起来。令珠恼津平不理她,便嚷道,“姐夫,彦明小姐来电!”
津平一个骨碌儿爬起来,令珠抢先一步伸头过去看,哦,不是小彩旗,而是郭宗尚。
令珠怕招津平打,忙忙跑出去!
吕津平身高腿长、令珠哪里是他对手,跑不过五步即被揪住衣领。
津平提着令珠问,“赵某人这段时间有无找英辉?”
令珠挣扎不脱,便存心气他,“你来猜。”
津平提着令珠晃了晃,“拿郭宗尚来换如何?”
这句话听得令珠娇躯震了好几震。她使力推开吕津平,稳了几稳才立住身子,哼了一声,“郭宗尚同我什么干系。”
“舒滢那段视频里的男人,是你的男友郭宗尚。”
令珠并不想知道他如何得知这些,只皱起眉来,“姐夫,你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吕津平哈哈起来,“我当你夸我。”
伤疤被人掀起,令珠觉呼吸困难,转身要走,“我同郭宗尚早已分手,不想与你扯。”
津平在后面喊,“你帮我看住宋英辉,莫让赵某人近她的身;做为回报,我帮你报复郭宗尚。”
“不需要,”令珠回过身,“倒是姐夫你,外面阿猫阿狗一大堆,这会儿又装得好像你还爱英辉姐。”
津平恼起来,“你懂什么,这是我们夫妻的事情,你莫插手。”
令珠正要再说话,英辉推门进来。吼起令珠来,“令蒋珠,你同他倒是有话说。还去不去。”
津平看过去,她鼓着腮帮子,两颊红扑扑,又添几分动人可爱。
津平又恢复起浪荡子的样子,拉着令珠一起跳火坑,“令珠,我们就那样说定!”
令珠回头去瞪他。
上了车,英辉坐在令珠对面,绷着脸审问她,“说,你们俩又在合计什么?”
令珠强笑道,“姐,吕津平的话怎么能信。”
“我自不信吕津平,但我有眼睛,你有问题。”
令珠死撑,“真的没有事情。”又转过头去找舒滢,“阿滢去了哪里?”
“劝你还是从实招。”
令珠在心中同自己说,快些编一个谎话,快些编一个,可哪里编得出。即使编出来,宋英辉也得能信。脑中已被郭宗尚与舒滢二人塞得满满。
英辉看她那样,有些心疼,“什么时候学会把苦痛全藏心里。”
正这样说,英辉手机来电。
令珠松了口气。说出来又有什么益处?苦痛减轻?并不能够。反而显得更加可悲。
是方律师来电。
“吕太太,按遗嘱中说法,本月末你们夫妻二人须去徐州小住一段时间。”
英辉过了好一时才答知道了。
挂了电话,又看到令珠蜷在角落里看窗外,眼里空荡荡。又觉心疼,“舒滢说忘记带一样东西,要回家去取,让我们先去店里。等你,左右也不来,你同他倒有话讲。”
“我能够踩到他命门,”令珠唤冯司机开车,“姐,你为何不同他离婚?”
“小孩子,管那么多做什么。”
令珠转而又笑道,“姐夫今天让我盯住你,莫让赵某人近你的身。”
“是不是觉得他还爱我?不,我们是一类人,明明分开后彼此都可过得更好。却懒得去改变现状,再应付别人。”英辉去拉令珠的手,“婚姻也好,恋爱也罢,记得的只是苦。人人都是手虐狂。”
令珠笑道,“姐,我并没有谈过恋爱。”
英辉看她不愿多言,也不勉强,看了令珠一眼,才跟冯司机说,“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