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明月懒洋洋地坐在院中赏花,寝宫门外隐约传来珠坠佩玉铛铛轻撞的声响,声音越来越近,如远方溪水哗哗流淌到面前。
一妇人在一众宫婢簇拥下,雍容华贵地迈进院中,冷哼道:“你是明月?长得确是美,不过终究是个痴傻女子,听闻你连话都说不全呐!”
这妇人头戴金冠,斜插两只凤翼步摇,鬓角贴有金丝云纹。她看起来约有三四十岁,体态雍容端庄,脂粉打扮却花枝招展,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眯起时依稀可见细纹,唇上抹多了胭脂色,红得有些血腥。她五官端正,步履轻盈,年轻时应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作为身份的象征,她特意穿上石榴红直领团花纹锦袍,外露乳白衣领,一袭绛红翠霞长裙曳地,裙角绣有七彩凤羽与碧色祥云,外罩缟色轻纱。她腕带镶金翡翠镯,腰佩金丝璎珞与兰草玉坠,足饰珠玑。走起路来,泠泠作响。
守在一旁的佩群连忙挡在明月前面,低眉顺眼,跪地行礼,“见过太后。”
赵姬不耐烦地挥开佩群,直径走到明月面前,“抬起头来,让我好生看看!”
“母亲!”伏案的嬴政听闻院中有动静,便从寝宫内走出,面色深沉如霜,“母亲今日闲得很啊,不知您来看孤,还是来看孤的女人?”
赵姬抬起头,却在对上嬴政眼睛的那一刻移开目光,不知为何,那双眼睛里的冷漠竟让她有些心慌。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说道:“自是来看你,我的政儿。”
嬴政毫不留情地说:“如此便离孤的女人远一点!”
“政儿的脾气越发大了。”赵姬也不愿话题一直在明月身上绕,她边走向嬴政边说明来意,“今晚凤仪楼摆宴,你为何不与我说?作为你的母亲,难道我连受邀凤仪楼的资格也没有吗?”
“孤未说,你一样知道了。”嬴政已知赵姬来意,“既然你已知道,孤便邀你。”
赵姬心生恼意,蹙眉冷声道:“我是你的母亲,亲生母亲!不许用那种施舍的语气对你的母亲说话!”
“有仲父大人在,你一样会接受施舍,不是吗?”嬴政冷笑,“难怪妆容如此精致,穿着如此华丽,远看去,不像我秦国的太后,倒像一朵红牡丹。”
将赵姬比作红牡丹,自有辱她招蜂引蝶之意,一团怒气哽在心头发泄不出,她气愤地拂袖离去。
夜宴摆在凤仪楼。
吕不韦提议君臣小聚,不谈国事与政治,只来赏花赏月赏美人。吕不韦称,君主已到婚配年龄,而后宫依旧空虚,他以体恤君主为由,送来一位绝色美人。
嬴政尚未到,赵姬已施施而来。她斜眼看向君主座位右下方的吕不韦,细眉高挑,唇角勾起一抹异样的笑容。那团哽在心头的怒气登时消去大半,面见嬴政顺受侮辱,为的不就是来见一眼吕不韦。
吕不韦躬身扶赵姬坐到后位。刚欲离去,赵姬立即抓住他的衣袖,低声说道:“好些日子不见了,丞相大人。忙于国事之余勿忘了体恤身体,您忙不迭为政儿操心后宫,可有谁操心您的后院呢?”
吕不韦不着痕迹地推开赵姬的手,轻笑道:“不牢太后费心。”
“太后?”赵姬苦笑,“曾几何时,你只唤我福儿,现今,我成太后了。”
“还请太后坐好!”吕不韦眉色不耐。
赵姬暧昧地凑到吕不韦耳边,轻柔地说道:“若能再听你唤我一声福儿,我死也甘愿了。”
吕不韦愣怔少顷,方开口道:“太后自重。”
赵姬颓然跌坐软榻,眼底昏暗一片。明知见吕不韦亦是受辱,她仍是甘愿前来,赵姬想,她真是够贱的。
嬴政携明月姗姗来迟。琥珀色的眼眸淡然瞟向太后位置上的赵姬,赵姬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另一侧的吕不韦面色沉重,若有所思。他暗自握住明月的手,心里一阵嘲讽。
凤仪楼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多枝灯状如大树,每一根都如枝干般伸出,托起一方青铜浅盘,盘内燃起烛火,灯盏错落有致,一盏多枝灯可点燃十五根蜡烛。浅盘外侧饰有游龙戏凤,烛光如豆,蜡烛安详地闪烁着暖色柔光,照耀得游龙纹饰活灵活现。
明月坐在嬴政身旁无精打采,她听不懂丝竹乐曲,唯有把玩面前的雁足灯。
“明月姑娘可是倦了?”吕不韦问道。
明月望向嬴政,嬴政捏了捏她的手,笑道:“仲父大人倒是看穿了明月的心思。明月来自民间,未见过如此大场面,自是有些不安。”说罢,他将明月拽到腿上,牢牢抱在怀中。
赵姬斜睨了一眼,恍惚想到吕不韦也这般待过她,相同的拥抱姿势,相同的温润目光。那时她不过是赵国邯郸城内一位徒有美貌的舞姬,偶遇风流倜傥的珠宝商人吕不韦,吕不韦邀她起舞,每每一舞过后,他便把她拽进怀里,紧紧拥住,像是拥住了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可她到底不过是吕不韦的玩物,柔情转瞬,她已被吕不韦送到当时在赵国做质子的先王嬴子楚身旁。一心想为吕不韦生儿育女的她,却为自己从未动心过的嬴子楚生下了嬴政。
再看嬴政,那眉那眼分明是另一个嬴子楚,只是嬴子楚一贯谦逊温和,而嬴政坚忍不拔,像只幼虎,她不爱嬴子楚,亦不爱嬴政。
明月往嬴政腿侧挪了挪。嬴政按住明月的手,再次把她拽到腿上,随即松开她的手,蛮横地搂紧她的腰身,“明月乖巧些,莫乱动。”
吕不韦看来,这二人似是完全贴在一块了。他仰头饮尽一樽酒,继而颇有深意地笑了笑,“殿下对明月姑娘的恩宠,我早有耳闻,现今一见,才知什么叫做如胶似膝。明月姑娘真是好运气,竟能遇见外出狩猎的殿下。”
嬴政说道:“是孤的运气好,遇见了明月。”
“明月之于你……”
吕不韦话音未落,嬴政已开口说道:“明月之于我,如无价之宝,亦或更甚于无价之宝。”
吕不韦闻言,爽朗地说:“殿下此言差矣,女子用来宠宠即可,真正动了心思可就覆水难收了。”
嬴政正色道:“仲父大人,孤既已动了心思,该如何呢?”
“不是殿下你该如何,而是这明月姑娘该如何。”吕不韦瞟过明月,余光竟见左侧的赵姬嘴角挑起冷笑。
“丞相大人这话说的我可不爱听啊!”赵姬站起,插嘴道,“有些乏了,莲心扶我回宫。”用逃避代替心痛,不知何时,她竟被吕不韦逼得如此懦弱。脚步蓦地顿住,她抬眼看向虚掩的宫门,“明月这孩子,我看着到挺欢喜的,遇见她,真是政儿你的运气。若有朝一日厌了倦了,也请你记得今时今日说过的话。”
如无价之宝,亦或更甚于无价之宝。
赵姬故作骄傲的抬起头,在宫婢莲心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金冠在她头上熠熠发光,发间凤翼步摇优雅地颤动,两侧是端坐品茶的官员,暗处是弹琴唱曲的歌姬乐师,被吕不韦转送嬴子楚后,身为舞姬的她不曾跳过舞。心内渐静,目光渐冷,一袭红衣,渐行渐远。
她不是不怨,不是不恨,她亦不是真心喜爱明月,她早已没了真心,亦或者她的真心只剩下一个对她始终淡漠疏离的吕不韦。现今的明月像极了当年的她,一味地依赖,一味地憧憬永恒。
虚掩的宫门被莲心推开,赵姬毫不犹豫地步入暗夜,外面几多星辰,几多月光才能照亮她走向未来的路。她忽而就懂了,未来的路上没有吕不韦,从吕不韦将她转送嬴子楚的那一刻起,她的路上便只有她自己。
固执多年等到了嬴子楚驾崩,她以为有了机会与吕不韦重新开始,无奈在吕不韦心中,她是秦国的太后,亦只是秦国的太后。
吕不韦眸光闪烁,心里竟有一分怅然。他不止这一次伤到赵姬的心,偏偏唯有这一次让他觉得赵姬真正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