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鹰跟在明月身后,始终保持三步之隔。明月加快脚步,他便也加快脚步,明月放慢脚步,他便也放慢脚步,明月停止不前,他便也停止不前。
明月回过头,疑惑地看向追鹰,在她的意识里,只有影子与铜镜才会与她做相同的动作,而追鹰既不是她的影子,又不是一面铜镜。
追鹰拱手作揖,“追鹰奉殿下之命护住姑娘周全。”
明月大抵是听懂了。她扬了扬手中的竹布伞,轻声呢喃,“伞……”
追鹰不解,“姑娘何意?”
明月不知该怎样解释,她眨巴眨巴晶亮的眼睛,轻轻地晃了下手中的伞,伞上的雨滴顺着伞的边缘笔直飞落,像飘扬的透明花瓣。她缓步走到追鹰面前,将伞撑到他的头顶,“伞……雨。”
心内一抖,追鹰平静地仰起头,看向伞顶,不大的竹布伞却仿佛遮住了整片天空,他看不见灰蒙蒙的云雾,感受不到雨水滴落脸颊的凉意。收回目光,正见明月俊俏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额前垂下的碎发粘在月牙般勾起的嘴角,颇有些惹人怜爱的孩子气。
追鹰按捺住伸手撩开那缕碎发的冲动,慌忙移开眼,退到伞外。贴身的黑衣沾湿在胸口,雨雾敲在脸颊上,竟也察觉不到凉意了,“明月姑娘,尊卑有别,你且先行!”
明月不懂尊卑有别,更不懂同撑一把伞与尊卑有何关系,她只从佩群那得知雨天需撑伞外出。她下意识觉得追鹰待她疏离,似是不友好,可她又不明白追鹰为何不友好。撑伞杵了良久,直到确信追鹰不会走进伞内,她才泄气地转过身继续往宫门口走去。
追鹰看向明月的背影,心头泛起一抹异样的情绪。他想起一个关于伞的传闻。
传闻伞是由战国初期鲁国人鲁班之妻云氏发明的。那时鲁班终日在外劳作,甚为辛苦,若遇上阴雨天,大雨阻途,鲁班只得往沿途的亭子里躲,时而一躲便是许久,如此不仅耽误劳作,更是耽误了归家的时间。
云氏心疼丈夫劳苦,一心只想,若是雨天时,丈夫能把亭子带走多好。故而她依照亭子的模样发明出了简便实用的伞。此后,伞成为夫妻鹣鲽情深的象征之物。
明月的上半身被竹布伞遮住,追鹰只能看到她的半截藕色长裙,她每往前走出一步,便露出一点裙下的锦缎白布鞋的后跟。她走得很慢、很稳,也很安静,像一幅摊开在宫闱里的画卷。
这副画卷只能默默欣赏,不容他伸手触摸。
宫门换了一批守卫,全是嬴政挑出的人,个个身材魁梧,忠诚老实。明月可自由出入宫门,这是嬴政下的口谕,守卫们见明月走来,不敢询问,不敢阻拦,连忙开门放行。
追鹰忽而有些懂了,诛杀原先的宫门守卫,既是为了明月,又是为了谋权。嬴政不是不知道,原先的宫门守卫里混杂了三两个别有用心之人,而他需要的是所有守卫的忠诚。势力唯有慢慢渗透,才可护住秦宫安宁,才可为有朝一日的夺权积蓄力量。
放出明月与追鹰二人,守卫分派三人跟在明月身后。
梨树林位于宫门口的石板大道两侧。
一如嬴政所言,春日梨花美不胜收,雨雾中的梨树林更是别具一番风情。梨花白似雪,圣洁无暇,漫天雨雾迷迷蒙蒙,林间花雨纷纷扬扬,立在石板大道上看去,整片梨树林轻烟袅绕,恍如蓬莱仙境。
明月走进林中,追鹰紧随其后,依然三步之遥。守卫三人不再跟进,他们并肩站在梨树林边缘,等候明月出来。
林中静谧不已,明月小心地迈开每一步,生怕过大的脚步声惊扰了梨树的幽静美丽。她喜欢上这大片大片的花海,远离所有纷乱,纯净得好似不曾有过动荡。
闭上眼,脑海浮现出惊恐的一幕,她仿佛回到了青铜宝剑,任由旁人手握剑柄,四处厮杀,她的身上沾染了太多鲜血,她嗅到过太多血腥味,以至于她忘记了这世间也有这样一片净土,让人不忍用血玷污。
她看过布满脚印与马蹄印的雪地顷刻间被血水浸染,山谷峡谷回荡着一阵又一阵的悲鸣吼叫。幸而她从未见过,血染梨树林的悲伤场景。
隐约听到脚步声,追鹰拔剑直指树后,“何人在此窥探?出来!”
明月蹙起眉头,刚欲望向树后,追鹰已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拽到身后,并用身体完全挡住她。
追鹰往前一步,冷冷说道:“再不出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大哥哥,你用剑指向我,我怕!”月白色身影从树后缓缓走出,玉琢般稚嫩精致的脸上挂着一丝促狭的惊恐,小鹿般清澈通透的眼眸伸出隐约闪动着与其年龄不相符合的沉稳与睿智,“你把剑收回去吧。”
追鹰按住剑,沉声质问道:“你是何人?怎会出现在此处?”
孩童顿住脚步,眼底闪出一丝狡黠的光芒,“许你们赏花,不许我赏花吗?从未听说这梨树林变成你们二位的了。”他歪头转向明月,柔柔地问道:“姐姐,可是喜欢梨花?”
追鹰没想到梨树林里会有他人,更没想到这人是个十来岁的孩童。梨树林虽处于宫外,但与宫闱不过一墙之隔,算是守卫们的巡视重地,平日里鲜少有人前来。他自是不好与十来岁的孩童计较,思忖一番,只得收回剑,厉声说道:“不可打扰明月姑娘!”
“啊!明月姐姐!”孩童眯起眼睛,若有所思,“我还记得姐姐你呢!想必姐姐已忘了我罢!昨日姐姐策马疾行,险些伤到我呢!”说罢,他撅起嘴,露出一副被人遗弃的哀伤模样。
明月喃喃,“喜欢。”
孩童喜上眉梢,“姐姐还记得我!”他得意地瞪了追鹰一眼,颠颠地溜到明月身旁,“姐姐,你喜欢梨花?”背后雪白的花瓣翩翩起舞,衬着这如雪的小人儿无比纯粹。
于是,很多年以后,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春日清晨,明月丢开竹布伞寻觅记忆中的路线走进梨树林深处,她轻阖双眸,聆听绿叶舞动,聆听花飞满天,似乎还有那么一个清脆的声音掺和其中,“姐姐,我在等你。”
“姐姐你当真喜欢梨花?我是说喜欢哦!”
“喜欢……”
孩童笑意加深,似乎是料定了明月会如此回答,“姐姐,什么是喜欢?”
明月说不出,“喜欢”二字于她而言太过模糊。
“姐姐其实不懂吧!”孩童用了肯定语气,转而他又耸耸肩,轻快地说,“不懂可以学的,起初我也不懂,是我爷爷告诉我,‘喜欢’是看到了便会开心,是看不到便会想念。”
“开心……”明月轻念,“想念……”
“‘喜欢’未必是从心里喜欢,”孩童捂住胸口,“也未必是从骨子里喜欢,总之看到了会开心、看不到会想念,这便是喜欢了。”
他嬉笑道:“即使姐姐昨日险些撞到我,可我仍是很喜欢你呢!你看,我现在见到你,真的很开心很开心,你看我喜上眉梢,你看我藏不住的笑容!”说着,他咧开嘴,呲出一口白牙,笑得天真无邪。
梨花雨中,明月抬手捂住胸口,她的这里没有跳动的心脏,可她听见面前这孩童说,喜欢未必是从心里喜欢。她出自青铜宝剑,自然也无骨,可她同样听见面前这孩童说,喜欢未必是从骨子里喜欢。
嬴政从未向她讲解过的“喜欢”之情,她,好像有些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