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月余,天寒地冻,大雪阻途,过路的行人越发少了,茶馆的生意冷清下来。
闲不住的阿九拎起一方白布将茶馆里里外外擦拭了一遍,直到白布变成黑布,再从黑布变回白布,他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手。
摆在茶馆外的招牌一尘不染,茶馆内的桌椅板凳摆放得整齐有序,刚熬出锅的茶水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唯一遗憾的是,桌边没有一位客人。
阿九趴在柜台前,吸了吸鼻子,忧伤地想:客人当真被埋在大雪底下了吗?
阿久遇见过各种各样的客人。有人不善言语,喝茶时点盘糕点,细嚼慢咽,却不多说一句;有人来去匆匆,仰头喝完茶付了钱,背起包裹信步走出茶馆,没入来往的人群。
阿久喜欢健谈的客人,如果客人能讲个鬼怪故事,他便能趴在桌前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听到最后仍不忘问一句:这世间当真有鬼怪?既有鬼怪,那也该有神明吧?客人神秘兮兮地说:有!都有!若没有鬼怪神明,当今这世道叫百姓怎样活!
天上的神明啊,田里的庄稼、圈里的牲畜全都死光了,无数百姓或冻死或饿死,您发发善心,让这场雪停下,让这个冬天过去吧!阿久心中默念。
当今这世道,百姓只能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
屋外的雪已连下半月,越下越猛烈,大有永不停歇的趋势。前天傍晚,路上的雪只能淹没脚踝,今日午时,雪已没过腿腹。
阿九走到窗边,刚拉开一道缝隙,杂乱的雪花已迫不及待地扑向阿九的脸,阿久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抬袖抹去脸上的水渍。冷风吹进衣襟,他忍不住颤了颤,连忙关掉窗户。
“开窗做什么?”身后传来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
阿久回过头,正见老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手握拐杖,每一步都走得微颤费力。
纵然如此,老人也从不让阿九过去扶。阿九只能胆战心惊地盯住老人的脚步,生怕一个不留神,老人就从狭窄的楼梯上摔下来,摔得个五体投地。
老人老了,禁不起摔。阿九尚且年少,禁不起生离死别。
那老人确实老得很,头发、眉毛、胡子无一不是白色的,想从中找到半根黑色都很难。他形体枯槁,面容苍白无血色,脸上布满皱纹,每一道皱纹都生硬得像是被刀硬生生刻上去的,刻痕太多,多到完全遮掩了老人年轻时的模样。
阿九无数次想象过老人年轻时会是什么样。当然,这也只是闲暇时光随意想一想,毕竟岁月另一头的事情早已流逝,他永远触摸不到。
“这不是开窗看看外头有没有过路人嘛!”
“这天气,哪来不要命的过路人?还不快回来喝碗茶暖暖身子,小心着了寒气。”
阿九乖乖地踱到老人身边,接过老人递来的一碗热茶。他仰起头咕咕喝下热茶,张嘴哈出一口温热的白气。热茶里有姜味,还有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淡香,驱寒效果好到极致,不过一碗下肚,他浑身上下都冒起了一层细汗。
老人见阿九喝光热茶,于是勾起嘴角,欣慰地笑了笑,脸上干巴巴的皱纹变得慈祥起来,“上楼睡一会罢,看你坐在这也有一整天了。”
阿九撅嘴抱怨道:“没有客人来,我总也睡不好!”
“瞧你那闲不住的样!方才的热茶里我放了些安神的草药,能睡好的。”
“啊!怪不得茶里有一股子淡香,原来是安神的草药!”
正当阿九准备上楼窝起被褥暖暖地睡一觉时,茶馆的大门被推开,轻微的“吱呀”声颤动了他的心,有客人了!他登时欢喜不已,那点微不足道的困意瞬间被驱散殆尽,茶里的安神草药完全抵御不了他对客人的热情。
“客官您请上座!”阿九转过身,话音刚落,整个人已愣怔在地。
他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美得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他眨巴眨巴眼睛,再快速地抬手揉揉眼睛,女子依然静立在门口,漫天飘雪与银装素裹竟成了她身后的不足为道的景。
寒风裹挟雪花涌进屋内,吹得女子黑发轻扬,衣袂飘飘。她身穿一件淡青交领长袖衫,领口翻出鹅黄色的里衣边角,看起来是上好的丝绸布料,柔滑细腻,恍如天边飘落的云霞。外罩一件浅灰素纱,纱上似有蝶舞缤纷的花印。下穿一袭翠绿荷叶裙,裙摆飘起的样子像极了盛开的荷叶,刚好露出脚上的厚底白布鞋。
她的肤色白皙,可与雪花媲美,但又不是病态的白,而是一种由内而外自然而然的白,让人看不出一丝瑕疵。碎发落在眉梢,她抬起手将发丝掖至耳后,一双乌墨色的瞳孔如镶嵌在眼眶里的黑曜石。
她一手握住一卷泛黄破旧的布帛。
“客……客官……”阿九羞得埋下头,心里暗叹,真美,绝世的美!怕是故事里那个惹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冷面美人褒姒见到这女子也得自惭形秽吧!只是不知故事里那个唆使商纣王挖心救命的狐妖苏妲己能否与她平分秋色。
转念一想,阿九不安起来,如此女子怎会是凡人?于雪天前来,身上未沾一点水痕,穿得如此单薄却不觉寒冷,方才他开窗时并未见到外面有人影,这女子莫不是什么山野妖怪变化成人形前来蛊惑人心的!
乱世出妖孽,过路客人所说的鬼怪故事里总是这样的。
阿九忙挡在老人前面,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女子朱唇轻启,面色无波,“找了你三十年,终是找到了。”
一听这话,阿九更加笃信这女子是山野妖怪,她分明是二八少女的模样,何来三十年之说。“你你你!你是妖怪!”
女子一步一步走上前,“你当真不认我?”
阿九刚要让女子不要再往前,身后已传来老人沙哑的声音,“你不该来。”
阿九惊疑地扭过头,望向老人的脸,“啊?认识她?她是谁?啊!你怎会认识她?”
坐在窗前,女子放下手中的一卷布帛。
阿九杵在一旁舍不得离开,“她是谁啊?”
老人抿了口茶水,放下茶杯时,他的目光稳稳地落在对面女子的脸上,可他又不像在看她,而是透过她看向过往。那目光里掺杂太多道不明的情绪,悠悠岁月从眼底飘然划过。
“阿九,可还记得你问我,是否相信这世间有妖魔鬼怪?”
阿九点点头,“当然记得,你说相信,你相信我便也相信了。”
“原先我是不信的,直到遇见她。”
阿九僵硬地转向女子,女子的脸仍是倾国倾城,可他却没了欣赏的心思,整个人惊恐得目瞪口呆,说话都结巴了,“她她她……是……是……真的是……”
老人轻笑道:“阿九,回屋睡觉去。”
眼见阿九一步三回头地踱向楼梯,老人扶额,无奈不已。
女子反倒不以为意,“是个聪慧的孩子,也是个勇敢的孩子,肯把你护在身后,可是你的孙儿?”
“我当他是孙儿,原本过得孑然一身,直到十年前在路边捡到阿九。”
“阿九真有福气,于这世道遇见了你。”
“不说这些了,你来做什么?”
“你也知这世道变了,我来,是把这卷《山海图志》交予你的,凤凰所赠的羽毛只剩最后一根,你可许个愿望,重回《山海图志》中,她仍在那里等你。”女子把那卷布帛推到老人面前,“见到她,记得代我问好。”
老人的眼底闪现水光,他抖了抖唇,却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布满褶皱的手颤抖着伸向布帛。
一卷布帛缓缓摊开,简笔勾勒的山山水水呈现在眼前,“山海图志”四个精巧的篆书整齐的列在右上角。凤凰所赠的羽毛放在图上,七彩的颜色彷如雨后彩虹。
他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到的,此刻正真切地躺在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