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被问起,李青莲便从善如流将看到之事告知韩流之,半点未曾遗漏,末了还搭上几句自己的感叹:“冰蛟与她同为千奇殿杀手,相识原本也属情理之中,只是,冰蛟此时却是为顾守城所用,她顾念旧情,又将你们的旧情置于何地?她该给你们的东西也都为你们准备好了,菩提寺一行,又是何苦再带上这么一个变数?”
他这么一说,韩流之还只当李青莲是不喜欢楚弦,对楚弦有几分芥蒂,心想着让几人多相处相处,指不定便会改观。偏头却看到秦可言顾虑的表情,想到方才话头是李青莲问秦可言挑起的,心下一沉:“可言,你瞧见了?”
秦可言欲言又止,最后依旧是点了点头。
韩流之默然半晌,喃喃道:“她进来做什么呢?”边说着边四处翻找,终于发觉是那枚从冰蛟身上掉落的令牌已经不见,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李青莲未曾说谎,秦可言也未曾说谎。
冰蛟将那令牌看得如此重要,他身周有李青莲还有柏汇阳,她竟然还冒险潜进来偷盗,那么在大漠之中火狐身上掉落的令牌,一定也会引来火狐。只是,冰蛟如此奋不顾身,是否也是因为算准了楚弦不会为难她呢?
楚弦与顾守城雇佣的这些杀手间的关系,倒是值得他思考一番了。
见他已经在考虑这件事情,李青莲也懒得在这里久待,站了一会儿便走了,秦可言端了茶壶去泡茶,剩一个柏汇阳,靠在墙上,唇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被韩流之撞见,却是成了一声冷笑:“你凭几个外人的说辞便怀疑她了?”
怀疑?这词用得其实有几分过分,只是,他真的未曾怀疑?那他心头一直悬宕的不安又是怎么回事呢?只是柏汇阳如此笃定,他知道什么?
柏汇阳从袖中拿出楚弦当初留在问柳山庄的药丸,当时旁边的字条说明是上菩提寺所用,解瘴气。他将药丸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几分随意道:“菩提寺的瘴气,天下奇毒,解药只有菩提寺中的人有,你以为,她在空幽谷独居多年,研究医毒,是以天下毒药没有能难住她的是么?”
“你想说她上过菩提寺?她武功是不错,只是武功不错便能擅闯?再者,她远居空幽谷,又是为何要闯寺?嫌活得太久?”
“呵呵……”柏汇阳轻轻笑着,将药丸扔给韩流之,道,“三年前,你在洛阳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我找到你时,你已是被人施救。随后不久,她便出现在中原武林盟,一人单挑七派长老,落得浑身是伤。你说,这前后,可是巧合?”
“巧合?”若他不提,他当真忘了,他在菩提寺,被不知名的人救了一回,这么再一看,似乎真有一些联系。毕竟时间太凑巧了而已。若他三年前真是救他的人,闯菩提寺这般不要命的事情都做了,又怎会害他?
柏汇阳却是觉得好笑:“你不信,问便是。”倏忽冷淡目光,“可若你真要如此忘恩负义,她与你,我是会选择她那边的。”
话到如此,其实已经有几分剑拔弩张。韩流之原本便未曾存了与柏汇阳决裂的心思,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与柏汇阳背道而驰。失去柏汇阳这一重要助力,他在顾守城面前当真是再没了任何胜算。况且,其实李青莲说的这些,他只在心中动摇了一瞬,还未真正收回对于楚弦的信任,柏汇阳实则不需要如此着急将对三年前的怀疑抖出来。
就如同他未曾得知她是楚弦之时,在她面前总会不经意卸下那些人前的伪装,这种根深蒂固的信任感,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他还是想听听她的说辞。
枯黄的树叶铺了一地。
已经多久没人来了?老僧摇摇头,用干枯的双手拿起扫帚缓缓地扫过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扫干净,可一次又一次,风吹过又卷起落叶,飘散,或者又吹下更多的枯叶,在地上越积越厚。
老僧只是安详的看着这些落叶,并不着急,也不厌烦。平静如常,如同每日做的事情一般。
风起,又卷起扫好的枯叶,飘得满地都是,像之前的每一次。
像之前的每一次,老僧继续扫着这些飘散的落叶,将它们堆拢。
庭院之中的落叶依旧不停,但是,空寂的院落今日却迎来了客人。那人一身黑袍,一切的一切都掩盖在黑袍之下。
老僧放下手中的扫帚,对来人双手合十,弯身道礼,随后便莞尔一笑。
树叶轻轻的飘落,静静停在对弈俩人的身上,然后因为一些轻微的震动,又掉落到地上。
突然,来人停下手中的棋子,道:“我很累。”
“诸多痴难,不过心念。心志还需坚定,阿弥陀佛。”
来人轻笑道:“听你这么说话,还真像一个和尚。”
“和尚不过一个身份,我还是我。”
“你还是你,那么你呢?你想过放弃么?”
老僧怔住,眼中有着翻滚的潮涌,忽而舒展面容:“那是我的夙愿,只有我死,才可能放弃。”
听闻回答,来人道:“你的确还是你,所以这盘棋,我输了。”
僧看着胜负已明的残局,眉头舒展开来,突然像是年轻了好多岁,英俊之姿从那褶皱展开的眉头隐约可见。
来人的离开就像之前的到来一样,无声无息。
老僧拿起扫帚,重新扫起落叶。良久,他放下手中的扫帚,看向菩提树下的棋盘。老僧缓步踱过来,坐在棋盘前,凝视着盘上的残局。脸上的皱纹仿佛刀刻般深,眼中却依旧透出摄人的目光。忽而,老僧的眉头舒展开,看进屋内,注视着挂在墙上的画,拾起树叶,轻叹一口气:“我是否太过自私了……”
来来往往的街道,喧闹而拥挤,远处缓缓走来一人,与四周格格不入,仿若隔出一块静谧。人群中一名少年微微叹道:“真美。”注意到一侧投过来的目光,立刻混进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慕容棣四下寻了寻,没能找到方才那个少年,却是撞见了韩流之。
“在下倒是去哪儿都能见到慕容公子。”韩流之扫了他一眼,冷冷道。
这人每次出现在他身周都是不怀好意,这次却是不知又在盘算什么。
慕容棣无奈笑了笑:“在下与盟主有缘,不知盟主这会儿出来是为何事?”
“与你何干?”韩流之道。
慕容棣望了一眼远处缓缓而来的人,露出了然的神色:“那在下便不再叨扰。”
韩流之不再搭理他,迎上去,将人拦在半路,还未等她开口询问,便拉着她消失在人群中。
楚弦看着周围的景色变得越来越快,转眼间已经出了城,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要做什么?”
韩流之拉着她奔走其实也没有目的地,只想着等到她让他停下来为止吧,她一开口,便给了他停下来的理由,他看着她,认认真真地看着:“只要你解释,我都信你。”
楚弦有一瞬间的震颤,这个表情,这个眼神,她再熟悉不过:“你……”
“你与顾守城派来的几个杀手都认识是不是?”
“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和秦可言,我也不能看着你伤了他们。”
“即便是顾守城的儿子?”韩流之眼中迸出几点火花来。
“他……不一样,只是冰蛟,火狐,黑鹰,原本,也都不是杀手的,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楚弦垂眸道。
“我从不知道你如此好心。”他听她可怜别人,再想想骗了自己这么久,不经脑子的嘲讽便脱口而出了。
“人总是会变的。”她答道。
“是么。”韩流之淡淡道。她总是避左右而言他,若不逼她,恐怕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他蓦然抓起她的手,猛灌内力:“我们来赌赌,你还会不会伤害我。”
内力骤然袭进她的经脉,甚至威胁到她的心脉,她从未想过,韩流之有一日会这样对她,浑身发抖的同时却是不服输,她咬牙道:“放手。”
“以前你不听话,我还能制住你,可你现在我真的没有办法。”话至最后,平添几分落寞,她一张脸惨白惨白,他再是心疼,手下却未曾收力,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他若是稍有保留,便是会被她钻出空子,他想知道的便再也问不到,“告诉我,阿弦,三年前,你是不是为了我独闯菩提寺?”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似乎在蛊惑。
她果然还是不舍得,稍稍用内力抵抗,看见他痛苦的表情便不再继续,却是对此事坚决不认:“你不要想了,我没有。”
韩流之瞧她表情坚定,有几分失望,可是心中却更加笃定当年的事情是真的:“你只要承认,我便放开你。”
“三年前的事情,重要么?”
他将她拉近,头靠在她耳旁,轻声道:“很重要,很重要,我想知道,那个孩子,还在不在。”
远处的秦可言对着慕容棣冷冷道:“你就是让我来看这个?”
慕容棣一脸笑容:“不好看么?”
“不好看。”
“那夫人觉得什么比较好看?”
秦可言偏头瞪着他:“你阴谋败露,跪在韩大哥面前求他原谅,这个或许比较好看。”
慕容棣最后看了眼远处交颈的两人,跟上了秦可言离开的步子。
一直不停的挣扎蓦然停止,她望着虚空,恍若无神:“不在了……永远也不在了……”稍稍合眼,对他的那些心软再也不存在,一直压抑着的内力释放出来,直接逼到韩流之唇角流出血来。韩流之踉跄着退后几步,一脸震惊望着她,怎么也不相信她竟然还藏着如此实力:“你——”
话音未落,跟着又是一股压迫的内力直逼他而来,毫不留情。
他摔在地上,楚弦蹲在他的面前,捧起他的脸,两人目光相对,韩流之眼睛蓦然瞪大,手抓住她的手,想要往下拉,却渐渐没了力气:“韩流之,过去的那些事情,就忘了吧。”
韩流之的眼想闭上,却只能看着奇异的光彩,在她眼中闪烁,耳旁是她轻轻的声音:“若我们从未相识过,绝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你什么也不知道,做你的问柳山庄少主,我做我的事情,井水不犯河水。”
许久的停顿,看着韩流之挣扎的眼神,楚弦缓缓靠近,额头抵上他的,眼睛有些痒,居然莫明的流下一滴泪来,滴在他的脸上:“可我……这种时候我却想说……”
“流之……”
“我好想你……”
“好想你……”
所有的挣扎,全都消弭。
“阿……弦……”
未出口的呼唤,哽在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