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天山,清冷的宫殿。
一人身披黑袍,弓着身子,匆匆从宫殿外赶进来,急促的步子到了倚在主座上的顾守城前十步停下,落满了一身的白雪,也来不及拍下,只是微微躬身,嘶哑着嗓子开口,是极为难听的粗噶声音:“大哥。”
顾守城冷漠的眼神柔和了些,指了指他身侧的椅子:“许久不见你出现,星骤方走不久,你便肯出来了?”
那人侧身退几步,坐在椅子上,垂下头去,宽大的袍子将人整个罩住,几乎看不见任何一点人影。身形有几分瘦弱,一时间辨不出男女。
“你要不喜欢我提他,我便不提了。你找我何事?”顾守城发现他的不快,道。
那人咳了两声,才慢慢道:“你要我去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哦?”顾守城端坐了身子,似乎来了些兴趣。
“所有派去寻查千奇殿位置的人,全都被人杀了。”
“呵呵,这倒有意思了。”顾守城笑了笑。
“既然他们如此惧怕我们,是否不用再忌惮,即刻攻下中原?”
语气中几分急促,让顾守城侧目,然而也不想戳穿他的心思,顾守城心情颇好地与他解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管千奇殿殿主是谁,既然他能隐藏这么久,便绝非池中物。可倘若真是我们所猜想的那个人,料想他心中对中原武林盟的愤恨绝不比我们弱,中原武林盟虽非强敌,可若要完全制住,是需要花费不少精力的。我可不想我苦心经营数十载的基业,被人平白捡了便宜。”
“可若是千奇殿……并不像我们想的这般呢?”黑袍人有些迟疑。
顾守城望向他,静静注目许久,勾起一抹笑:“所以我给了你一年时间,去查清千奇殿的来历,以保我们攻下中原万无一失。”
那人僵了一僵,有几分颓丧:“与他交手几次,我并没有把握。”他所辖的“广寒”部众暗中打听,却始终查不到半点音讯,这便也罢,怕的却是,他损兵折将还不知进退,对方便是在诱他出手好一网打尽。
“月寥。”顾守城叫了他一声,他只是浑身颤了颤,并未抬头,“你近来愈发胆小了,再无以前与星骤一起纵横江湖时的凌厉。”
“我与他有何干系。”叫月寥的黑袍人偏过头去。
顾守城叹了口气,走到他身前,手放上他盖住头的兜帽,准备掀开,却被他一把拦住,顾守城只好道:“月寥,我是希望你们都能活得开心的。”
月寥伸手抓住顾守城的手,攥得很紧,很坚定地移开,粗噶的声音只道了两个字:“不用。”
顾守城少有管闲事,可这两人是他结拜的兄弟,若非因他一人执念,他们二人或许早就隐匿世外过着平静的日子去了。然而月寥的个性他是清楚的,任何时候都无比坚定,既深情又绝情,也是可怜了星骤。
顾守城转身前的一眼,让月寥很是在意,眼中的些许埋怨,落在月寥眼中,激起了他全身的刺:“是他自作自受,你可怜他做什么?天下男人那么多,我还找不着一个肯娶我的人?即便是没人娶我了,我也轮不上他可怜!”
“月寥!”见他渐渐激动起来,顾守城下意识喝止,他们二人在曼陀罗内斗了许多年,好不容易他肯退一步,不与星骤闹,与星骤错开,若是一念之下不顾全大局,找到星骤大发一通脾气,那么他曼陀罗真是祸起萧墙。
月寥呼吸起伏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平静道:“月寥失态了。”
对于他如此消极反抗,顾守城莫名有些烦闷,挥了挥手,想让他退下,门外又匆匆进来一人,黑袍覆面不辨样貌不辨男女,正是他们“广寒”的打扮,那人刚进大殿,便扑通一声跪下,对着月寥和顾守城道:“首领!领主!不好了!琅琊王氏派人发来消息,说,若是领主一个月内不去琅琊王氏伏诛,便杀了白析夫人。”
砰——
顾守城撑在主座扶手的手下猛然使力,雕着麒麟的扶手在他手下化成齑粉,悬空的手渐渐收起,抬眸望向来人:“回信,不去。”
方才被他隐匿的暴怒给震慑得呆愣的两人,此时听得此话,有些不知所措。白析是顾守城的母亲,也是顾守城一开始与中原武林盟为敌的缘由,如今琅琊王氏此等消息放出,他如何能容忍?赌王臻境不会对自己的女人动手么?
“不去?”反应过来的月寥问道。
“去了送死?”顾守城望向他,唇角的笑令人背脊发寒。
却是这句实实在在的话,让月寥无法理解:“你要让中原武林盟不复存在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夫人么?如今琅琊王氏挟着夫人来逼迫你,你却说你顾守城怕死?她是你母亲!”
“我如何不知,那是生我养我,为我出走而自愿留在琅琊王氏的母亲……”顾守城轻笑了一声,从座上站起身,缓缓几步走到月寥面前,而后语气骤然沉了几分,有些咬牙切齿,“我如何不想救她出来!你以为我愿意看着她在琅琊王氏受折磨?你可知道,琅琊王氏等着我的是什么?”
“我只知道,她是你母亲,你不可以不救!”
“你当我还是一个人,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曾惧怕么?紫檀夫人那次的事情,还不够教训么?我身边的人已经不多了,即便我想攻下中原武林盟,也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你让我这次,送谁去与我母亲陪葬?”顾守城将月寥一把扯近一些,提起放在与自己同样的高度。
月寥抬头直视他,剔透的眼眸,从兜帽中显露出来,迸出几许倔强:“你怕死,你怕断送了你这么多年的基业,你怕功亏一篑,你怕看到她的尸骨不敢面对这么多年都没有办法将她从琅琊王氏救出的事实,你是个懦夫,你不是重情重义。”
攥着他衣领的手渐渐收紧,气急之时,将人甩出,沉沉道:“云家的四个长老这么多年未曾出面,前些日子去了琅琊王氏,你觉得,他们这些日子谋划了什么呢?当年对羽峡的人、对紫檀夫人、对你西域风家的人赶尽杀绝,你以为,他们手上现在握的是什么?”
“即便是四象伏魔阵,又能奈何得了你?”月寥立在远处,扯了扯松动的兜帽,露出的手上伤痕密布。
“你莫忘了,千奇殿中,还有一个不知是不是初雪的人。若是初雪,一旦我被四象伏魔阵所伤,那么你们还有谁是他的对手?”顾守城望着月寥的眼神多了几分痛苦,“那个时候,你们便陷入了危险之中。”
若说这世上他还惧怕一个人,便是那个下落不明的初雪。那是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够与他旗鼓相当之人,曾经待在空幽谷三十年,该学的武功学了个通透。用三成力便打得秦渊半点手也还不得,在他杀了秦渊之后,出现在他面前,与他大打出手,两败俱伤之后,拿着凌虚剑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知道,初雪定然还活着,他给他的压迫一直存在着。若初雪便是那个神秘的千奇殿主,那么,曼陀罗便不算是所向披靡无所惧怕。
至少世上还有一方江湖势力与他们旗鼓相当。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想救便救!”
“月寥!你不是十几岁莽撞的年纪了,不要任性。”顾守城喝道。
“顾守城,你便好好守着你这座城。”月寥冷冷道,转身走了。
那名“广寒”的弟子也诺诺走了,留下顾守城一人,望着残了一角的主座,久久不语。
以月寥的脾气,他一定会去琅琊王氏。
顾守城哑然笑了两声,颇为凄凉:“别怪儿子不听话。”
再抬头,一脸肃穆追向已经离开的人。
洛阳。
床榻上韩流之正在沉睡,外间的桌上秦可言正趴着,许是累了。一人偷偷进来,在韩流之身上摸了许久,摸出一样东西来,才又轻手轻脚走了。
出门刚出了一口气,又被楚弦抓了个正着,见到她立刻戒备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贼人正是冰蛟,手上拿着的也正是当日韩流之从她那儿拿走的那枚令牌:“你放心,我不会动他,我只不过拿件东西而已,这玩意儿要是丢了,我可就没命了。只是……没找到歌儿的。”
楚弦看了那东西一眼,略略皱眉:“既然拿了东西便赶紧走。”
“这不是你拦着我么?”冰蛟笑了一声,里头秦可言已经醒了,听见二人交谈,便悄悄伏在门边,冰蛟见楚弦竟然心思烦乱未曾发觉,出声刻意大了起来,赌气一般的语调,“我这就回去,你不用赶我,也不用担心他们知道你与我是旧识。”
“你是生怕吵不醒人么?还不走?”楚弦冷喝道。
“呵呵呵……少有见你紧张什么人。”冰蛟还是没留太久,立刻离开了,只是最后那一连串的笑声终归还是惊醒了李青莲与柏汇阳。李青莲在隔壁屋子,看得清清楚楚,心下自然有了计较。
韩流之第二日醒来,正自朦胧之际,秦可言一旁细细给他梳理。他昏迷太久,还有些不太清明,也就没觉得让秦可言来打理有什么不妥。只是柏汇阳与楚弦进来,均稍稍移开了目光。李青莲再进来时,却是直言道:“秦姑娘武功不好,倒是个贤妻良母。”
一句话臊得秦可言满脸通红。
李青莲似拉起家常来:“韩盟主夜里睡得可舒服?”
韩流之笑道:“睡得沉了些,还真是许久都不曾睡得如此沉了。”
“所以昨夜发生了什么,盟主也是不知晓的了?”
秦可言为韩流之束发的手骤然停了停,而后有些仓促地将他的头发挽好,想要离开,却被李青莲拦住,“盟主夫人走什么?夫君身边有小人,你既为贤妻,便有责让他知晓。”
小人?看李青莲拉着秦可言说这说辞,自然不是秦可言,韩流之目光投向楚弦和柏汇阳,面色一沉:“前辈,阿弦与汇阳都是在下至交好友,若有得罪……”
“老头子从不计较晚辈得罪,只不过,昨夜倒是有人放走了一个贼。取凌虚剑是大事,盟主身边有这等不知底细的人,老头子终归不放心。”李青莲状似无意瞧了楚弦一眼。
“那我不去便是。”楚弦笑了笑,极为不在意地出了门。
韩流之心中一急便要出去,却又想到李青莲的话,坐回了原处:“究竟是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