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行进着,转眼又过了一日,柏汇阳应下去查的事情一两日内得不到什么答复,而两人对于这场婚礼又不怎么放在心上,于是这一日过得十分空闲。而到了成亲前一日,已经布置妥当的问柳山庄一眼望过去全是喜色,韩流之那一刻心头唯一的想法便是逃。
他是怎么也待不下去了。
这大红的喜庆,只能让他想到另外一个人。之前能够淡然地说,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可是此刻,却始终有那么一些不甘。心中某些位置仍旧不肯让出来,身边某个位置依旧期待着另一个人的出现。
寻了个众人都无暇兼顾他人的时间,他就这么在成亲前一日从问柳山庄逃了出来。甚至想过明日的吉日,便如此将错就错错过了吧。
逃出来是一时之气,出了庄,出神地走着,也没有在意走了多久,再抬眼时便到了城郊外的小河旁。小河上有一座断桥,略显残破地立在那儿,徒增几分伤感。
那桥前些年还是好的,不过两年前发大水,将桥墩冲垮了,便成了如今的模样。官府派人来瞧过,说是这地儿修桥不经冲,于是过河的桥换了个位置,往上再走了十里。这座断桥也就如此寂寞地留在了此处。
对岸有两座屋子并排,一间屋前杂草丛生,一间屋前倒是干干净净。
两户人家只剩了一户了啊,原来并不是他一人的生活变了。他在心里轻叹。
他记得,原来对岸有两户人家,都是有人的。他在这里遇见那个孩子的时候,甚至还气恼过,对面两户人家为何都不肯收留一下这个孩子,任她在风雪中发抖。
可是啊……
桥断了,对面的人家也只剩了一户,而那个孩子也永远地离开了。
心中无法自抑地涌起一阵悲伤,那是被他忽视、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到了这个地方,全都奔涌而来。
他无法对抗时间,无法将这桥变得如同许多年前初见一般,过去的,终究还是过去了,那些无能为力的感觉也只能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品尝。
“你在难过。”清清淡淡的声音,令韩流之怔愣了一瞬,转头,果然是那人,清清冷冷地望着他,眼中没有半分情绪。
冷漠的人。
韩流之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他未曾告诉任何人他去了何处。”
蝉冰四下扫了一眼,才淡淡道:“我跟着你来的,看你魂不守舍,横竖无事便跟过来瞅瞅。你来这儿做什么?”
来这儿做什么?缅怀?伤心?他是为了这些到这儿来的?
韩流之笑了笑:“逃婚。”
“哦?”蝉冰挑眉,“这么不负责任的事情可不像你会做的。”
“呵呵,你也这么觉得。”韩流之有些失望,原以为她与别人是不一样的,结果在她眼中他也应该是那个负责任的人,肩上应该挑起一些担子的人,不可肆意妄为的人么?
“不是你逼你自己变成这样的么?”蝉冰又淡淡道。
韩流之心中的失望几乎是瞬间又消失了个干净。是他自己变成这样的,为何还要埋怨别人强加给他这种担子呢?
“是啊,不是我自己选的么?抱怨什么呢?”颇像自言自语的话,韩流之望着那座桥的眼眸渐渐变得温暖起来,“我也想要任性,想要将一切担子都丢下,可是,若我不替她遮风挡雨,难道要让她去自己面对么?我不忍心啊……”
蝉冰没有说话。
韩流之仿佛陷入了回忆,笑了笑,又道:“那个时候,可言家刚灭门没多久,我正在扬州四处寻她,却是始终没能寻到下落。后来在街上遇上了偷人家肉包子的小偷……”
那一年大旱,许多灾民四处窜逃寻求生计。而扬州历来富庶繁荣,也在那年涌进了许多灾民。那些灾民进了城,寻不到活做,找不到钱的,偶尔会盯上卖早点的小贩偷上两个。尤其那些已经没了爹娘的孩子,没能力挣钱,在人群中蹿来蹿去倒是灵活得很,让当时的扬州官民都很是头疼。
那时的韩流之前些日子才与韩三良埋葬了秦渊易水碧夫妇,便被他爹打发来寻秦可言。那是秦易夫妇的独女,与他爹私交甚好,遭此惨祸,他爹不忍那孩子一人流落在外,便想接回来养着。哪知路上正巧瞧见那孩子偷了人家的包子,正被人叫着抓贼。
他当即便追了出去,那孩子倒是灵活得很,他也就在她身后慢慢追。若是他用轻功,倒是能很快就追上,可那时瞧见是那么小一个孩子,突然起了想看她会逃去哪儿的心思,于是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结果跟到了这座桥上,那孩子突然转身狠狠瞪着他,一言不发。
他笑着走上前,仔细打量她,身上落满了雪花,一张脸脏得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眸倒是水灵灵的,不过此时这般凶狠的模样,倒是让他也不禁怔了怔。
瞧他走上前,她也站在原地不动,就这么狠狠瞪着他。
他问她:“是你偷了包大叔的包子?”
她不回答,依旧那般瞪着他,好似这样看着他他就会离开一样。
不免有些好笑,他继续问:“你是北边来的灾民么?”
继续沉默。
“你爹娘呢?”
她的肚子叫了一声。
韩流之笑了出来,伸手拍拍她的头,却被她躲了过去,撇撇嘴,笑道:“多久没吃东西了?我不抓你回去,你饿了就吃吧。”
她仍旧是颇为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几乎是狼吞虎咽般的吃了起来。
看她这么着急的模样,韩流之连忙道:“你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了。”久饿之人,如此仓促进食,难免会被噎着,果然,一个包子吃完,那孩子脸立刻涨红,另外一个包子直接扔了,两只被冻得发紫的手都抠着脖子,很是难受的模样。
韩流之手忙脚乱,将她拉过来,让她俯在自己半蹲的腿上,使劲拍了拍她的背,待她将包子咳了出来,气顺了,才呼了一口气,看着她有些训斥般道:“都与你说了慢点吃。”
那孩子扭过头,颇为生硬地道:“谢、谢谢。”
清脆的声音,很是悦耳。那一身脏乱的衣裳其实看不出她是男是女,这声一出,韩流之才分辨出,这原来是个小姑娘。
“你多大了?”
小姑娘又不说话了。
韩流之无奈:“你已经开过口了,我已经知道你是女孩子了。”他也知道,一个小姑娘伪装成一个小男孩,始终会安全一些,否则,怕是不知道会被谁拐到青楼里或者什么地方去。
小姑娘有些不情不愿:“十岁。”
“你一个人?”
“恩。”
“为何偷东西?”
“饿。”
“可你偷了人家的东西,人家赚不了钱,回去之后他们会饿啊。”
“我先饿了。”
韩流之失笑,拿了两个铜板,放在她手里:“将这个送回去,然后跟大叔说谢谢,这个就算是你买的,知道么?”
小姑娘皱了皱眉:“我偷就是偷了,现在给钱我还是偷了,我又不是不认。”
“那这两个铜板……”
小姑娘一把抓过来:“算我借你的。”蹭蹭蹭,便朝着城内去了。
他始终记得,风雪下那个背影,坚定而倔强,他站在她身后,由衷地笑了。也正是因为她那样倔强,他才起了将她带回庄内的心思。他心疼这样一个坚强的孩子流落街头,背着一个小偷的名号,说不准以后便被什么人给带坏了。
她原本是如此正直的人,错了便爽快认罪,不********。
“她是楚弦?”许久未曾出声的蝉冰问道。
韩流之笑了笑:“恩,是不是很有趣的一个孩子?”
“十岁,这种性格,或许并不是有趣,于她而言更多的是负担。别人还在无忧无虑的时候,她却因为知道太多而忧虑,别人还在无辜地偷东西的时候,她却因为知道这是错的不得不在心中自责。”
难得听蝉冰如此深有感触,韩流之偏头看了看她,那双眼中没有泄露出他原以为会看到的情绪,依旧冷漠而无情。
“是啊,我将她带回问柳山庄,头几个月她还是闷声不吭,很少与人说话……”
而与他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你的恩情我会记住,日后定当以命相报。”
可是他哪里需要她以命相报,那时的他可是从未想那么多,只想着,这个孩子若是笑起来会如何?洗去了满脸的污垢,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头发也服服帖帖的梳理好,也是个精致美丽的小姑娘,只不过从来不笑的一张脸让韩流之一直有些遗憾。
柏汇阳最受不了有人给她摆脸色,哪怕她并不是故意的。于是总要闹她,她也是个不服输的,柏汇阳欺负她她就反抗,拳打脚踢,样子再难看也不管不顾。柏汇阳打小与韩流之一起练武,怎么会输给小丫头,常常摁住了,她手脚便再也动弹不得,她气得狠了,便张口咬他。手上脸上,从来不挑地方。
那时他跟着他爹在外面认识武林世家的人,各大门派的人,帮着他爹处理许多事情,时常出门便是一两日不见人影,回来便瞧见柏汇阳哭丧着脸在他面前控诉,末了求他爹下次带他出去。他也就笑了笑,走到那孩子面前,与柏汇阳不同的方式,很温和地与她道:“咬人留下疤了怎么办?他那一张脸可是很俊的。”
哪知她扭头瞥他一眼,甚是鄙夷:“男子汉大丈夫多几道疤怎么了。”
惹得他爹哈哈大笑。柏汇阳脸色更是青一阵红一阵。
可是下次,却不再见她咬柏汇阳。而是她跟他说,要用些公平又不伤人的法子来比,于是就闹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花样来。
整个问柳山庄最不得安宁的三年,却也是他最怀念的三年。
韩流之无声笑了笑,望着那座桥的目光变得幽深,她初初离开的一段日子,他时常到这儿来,总觉得下一刻或许又能瞧见她在这儿冷得瑟瑟发抖却依旧狠狠瞪着他。
可是……
“你……没事吧。”蝉冰问。
韩流之摇摇头,目光锁在她身上:“我还在想,我为何总是不知不觉地替你隐瞒一些事情,现在想想以前的事情,才发觉,其实你与阿弦一般倔强。”
蝉冰默了许久,才缓缓叹道:“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