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任陶家大院中的人们怎样无眠,终究还是过去。清晨的阳光落在浣月脸上时,她堪堪从那深沉的噩梦中醒来。
一睁眼,却看见陶元青的面孔,试探地伸到她面前来。
浣月瞬间清醒,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他伸手按住。
“我就是来看看。”他素来冷漠的口吻中,竟也会带有丝丝愧疚。浣月冷眼看他,恨不能立刻手刃他为自己的孩子报仇。也许是察觉到她不善的目光,元青讪讪退开些许,却并未离去,反而从一旁的听兰手中接过盛着汤药的小碗,在浣月身边坐了下来。
他要喂她喝药?她稀罕他来喂?
浣月从心底浮出浓浓厌恶,不等他坐定,一挥手便打翻了药碗,深褐色的汤汁淋漓元青满襟,浓浓的药苦味瞬间在室中弥漫开来。
元青脸色一寒,显然是起了怒意,然而不知为何,他并未如从前一样抬手便打,而是狠狠地凝视浣月片刻,终究转开了脸,冲听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再去熬一碗!”听兰喏喏而去,元青转回头,浣月却伸手拉上了被子,闭目躲开他的眼神。元青笑了一声,说不清是冷哼还是自嘲,两人俱都沉默了下来。许久,他才开口道:“你是不是很恨我。”
并无询问的意思,他心中早有答案。浣月想狠狠回一句“是”,却又有彻骨的心灰,让她懒于开口。只有两行清泪蜿蜒而下,打湿她颊畔的绣枕。
“你要恨我,也是理所当然。”元青幽幽道。
浣月嫁进来这么久,与他静静说话的时候却几乎没有,更是从没见过他这样低落的模样。想来,失去的孩子毕竟也是他的骨肉,多多少少,也是牵动心肠。
可是念及此处,不由得浣月更恨——毕竟是他的骨肉,他又为何如此狠心?
“我……不是故意。”他似是辩解,却如此苍白无力。又是一阵沉默,他才如下定决心般开口:“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以后,我会努力对你好。”
浣月心中一痛。努力对她好?终于是忍不住,她愤愤坐起,道:“我不需要你可怜——”
一语未完,便觉得肩上一紧,紧接着便撞上一处坚实的胸膛。浣月呼吸一滞,旋即猛烈地挣扎,抗拒他这突兀的拥抱。元青却固执地不肯松手,只在她耳边喃喃:“我并不想。我本只是不想娶你,却从未想过到如今这种地步。我们之间,实在是一步错步步错,我只恨自己太糊涂,总想着我被逼成婚,却从没想过,你也是迫不得已。”
浣月并不想听他这些狡辩,狠狠推拒着他,猛然间,却觉得有一丝湿润的触感,顺着她的脖颈缓缓流下。
耳畔,元青的声音已是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浣月脊背一僵,他……他哭了?他是在对她说心里话吗?陶元青这样的男人,竟然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
心中莫名战栗,她不敢承认自己有了那么一丝丝动摇。然而,身体上的抗拒却不自觉地放缓了下来。元青察觉到她的顺从,更紧地抱住了她,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唤了她的名字:“浣月。”
不等浣月有什么反应,他便一连声地喊了下去。浣月,浣月,浣月。
不是宠溺,不是爱怜,只是歉疚与补偿的意味。
浣月放弃了挣脱,只是抬眼默默看着床上厚厚的纱幔,秋香色的底子上,绣着祥云团绕的图案,像是氤氲的雾气蒙蒙压下,让她有些窒息。
她仍旧是恨的,可是陶元青的眼泪,终究是熄去她大半的怒火。他哭得极痛,浣月不禁想,也许他心里,多少也是爱着这个失去的孩子的。只是,此刻的痛哭流涕,终究只是徒劳。
“浣月,我知道我委屈了你,你给我时间,我改,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痛哭良久,元青才重新正面浣月,含泪向她保证。浣月苦笑摇头,蓦地扑身上前,狠狠咬住他的肩头。
她不能做什么。就算再怎么恨,她这一生也已经逃不脱陶家。如果陶元青真的能够如他所说这般,不,哪怕只是善待她一点点,她也已经可以在这深宅大院中怀揣一丝丝的暖意,苟活下去。
她的恨,她的苦,只有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除了狠狠地在他身上烙下伤口,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么。
元青只是咬牙忍耐,浣月直到觉得口中泛起血腥才松了口,漆黑双眸狠狠地盯住他,像是想要一直看到他心底去,看清楚他整个人。
“你今天说过的话,我只盼你能牢牢记得。”
浣月一字一句地说完,看着陶元青郑重点头,心底淡淡地,浮上一丝几不可见的安慰与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