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孩儿脸。
方才还湛蓝的天空,转瞬乌云密布。一道闪电划破苍穹,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豆大的雨点哗啦一声轰然砸下。
“快,快关上窗子。”
“那边的马赶紧牵进马厮栓好了。”
“快点,磨蹭什么呢?”
小小的驿馆顿时马嘶人嚎。
“这什么鬼天气?”驿长气急败坏地吼着。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这该死的破差事。”他诅咒着,不由又一次埋怨起父亲来。放着好好的员不让做,非逼着他干这劳什子的驿将,官身?这算哪门子官?左右不过是伺候人,侍候马,还他娘的得熬上三年。
“快点,别把马淋了。”说到这又想起上月病死的马来,可不能再赔一次了。
好容易一切安顿好,驿卒们披着湿透的衣裳站到廊下,还未迈进门,一阵车轮压地的咕噜声伴着马蹄声远远传来。
有驿卒领命在院门探看,暴雨如柱,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溅起水花。朦胧雨幕里几辆马车急急驶来,眨眼
便越过探看的驿卒停在驿馆院里。
后排马车里鱼惯跑下一群仆妇、小厮,套马、搬马杌一气呵成。
众驿卒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地举了伞迎上前。
这边早有仆妇撑起了伞。
一只青葱般的手伸出车帘,有丫头上前搀扶。
车帘缓缓撩开,一位年轻妇人施施然迈下车来。
云鬓高挽,杏眼含春,面若桃花,肤如玉蚌。身着撒花软烟罗长裙,银霓红细云锦上衣,端的是娇艳动人。
另一辆马车出来的是一着靛青圆领软纹罗衫的男子和一月白衣袍的少年。
男人高鼻薄唇,风姿俊朗。一旁的少年与其有八分相似,只一对剑眉浓黑如墨,大眼精明有神。
“二爷,这雨下的这般大,怕是一时无法赶路了。这可如何是好?”
声音娇媚,入骨三分,娇言软语如珠落玉盘。
“暂且歇下,等雨势小了再行赶路。母亲有大哥看顾,稍停一刻应当无事。”一旁唤着二爷的男人言道,一面伸手替身旁的少年理了理衣襟。
妇人不悦地撅了撅唇,转身接过一旁奶娘抱着的小女娃。
“姐儿可有淋着?”她问道。
“没有,小娘子睡得熟还没醒呢。”奶娘诺诺言道。
“二老爷,二老爷,六娘子马车坏了。”
有小厮飞跑过来,语气焦急。
“怎么回事?”
“雨太大看不清路,马车磕了。”
小厮怯怯作答。
话音未落,便见一月白身影飞奔而出。
“还不快去帮忙,楞着做什么。”男人微怒,随之跟随而去。
雷声轰鸣,雨帘依旧。
一辆马车斜斜地倚在官道旁,拉车的马半撑半卧趴在地上。车夫合着几个小厮正努力想把车推上官道。
少年急急奔来,撩开车帘,只见一小丫头正满脸焦急地唤着身旁的少女,脸上的血也顾不得摖。
女孩双目紧闭,小小的脸颊苍白如纸,白皙的额角隐隐透出猩红的血液。
少年跨上马车,顾不得礼仪,随意拿了件衣裳搭在少女身上,背起女孩大步迈入雨中,直奔驿馆而去。
小丫头微一愣神,随即跳下车紧随而去。
暴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这边刚安顿好,屋外的雨已经小了。
粘着泥泞的脚步匆匆走过,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一溜脚印。
六十开外的老者脚步踉踉跄跄,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束住。布满沟壑的脸因走的急有些微的潮红。
“小郎君,大夫请来了。”
扶着老者的驿卒恭敬出声。
卧榻旁的椅凳上的少年闻言嗬地起身。抬起灿若星辰的眸子。
“这是陈大夫,是附近最有名望的大夫。”
驿卒被看得不自在,忙忙言道。
“嗯。”少年应声。“快请。”
“那小的先告退了,有事您再唤我。”驿卒言毕退了出去。内里住的可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自是不便多留的。
少年迎了大夫进门,机敏的小丫头已从帐内拉出一只素手,用锦帕垫了。纤细的玉手在玄青色纱帐的衬托下俞显苍白。
陈大夫隔了薄纱仔细诊脉,半响挪开。
“娘子身体虚弱,淋了雨感染了风寒。加之头部遭受撞击导致昏迷。”
一面说着一面撩衣起身。
“多谢大夫了,敢问我家妹妹何时能醒来。”少年问。
“娘子身体太过虚弱,加之劳累过度,何时醒来老儿实在无法断定。”
陈大夫略一沉呤,继言道,“不知可否一观娘子伤势?”
“这怎么行?”小丫头惶惶言道,慌张地张开手挡在床前。
“彩芑,打开纱帐。”少年沉声道。
“可是……”娘子还未出阁呢。
“开吧!”少年人即言道。
纱帐缓缓被撩开,现出躺在卧榻的少女。
精致娇小的脸蛋,挺拔秀气的琼鼻,轻薄如翼的樱唇。弯如新月的柳眉微微撅起,本应无暇的额头一块殷红分外显眼。
陈大夫凝神看了看,伸手探了探额间。
“无碍,只是轻微撞伤,修养些时日便可恢复。只是……”大夫欲言又止。
“大夫直说无妨。”少年郎道。
“哎,这几日细心照料,万不可发热。老儿这就开方。”
“多谢大夫了。”少年郎施礼,脸色沉沉。
“彩芑,送大夫去开方。”
小丫头应声是,仔细放好纱帐,这才引着大夫出门。
“大夫留步。”
门口一美貌少妇聘聘婷婷扭腰进屋。
“二夫人。”小丫头施礼。
“大夫,我家六娘子可还好?”二夫人问道。
陈大夫低头施礼,目光避开面前娇言软语的妇人。
“回夫人话,娘子头部撞伤加之感染风寒,须好生静养。”
“夫人怎么过来了?”楚三郎道。
“三郎啊,我来看看六娘。”楚二夫人自顾地走向卧榻。
“二爷嘱咐我来跟你说雨已停了,我们得尽快启程。”
“夫人也看到了,月娘到现在还未醒来,如何能赶路?”楚三郎撩开纱帐。
楚二夫人抬眼望着卧榻上得人儿,便是双目紧闭依旧容色绝丽,不可忽视。心里隐隐不快,这还没长开呢,如若长大了,得是何等绝色。想到这语气里不免带了些许酸气。
“哎呀!月娘怎的伤得这般严重啊?这要是留下疤可怎么好?”
“三郎啊,我也担心六娘身子,劝二爷再等上一等。可是,你也知道,三爷一向是有主意的,怎会听我一个内宅妇人的,你说是不是?”
言罢,扭腰甩帕在一旁椅子上坐下。
“三郎啊,说起来这也不能怪你父亲,你也知道你祖母还等着我们回去呢。此去安州路途遥远,不是三五日能赶得回的。你祖母平素可是最疼你的。”
“夫人说的是。”楚三郎言道,却是半点不为所动。
“大夫,我家妹妹这样可能赶路?”
陈大夫微微躬身,“娘子身体过于虚弱,不宜舟车劳顿。”
“多谢!”楚三郎额首。
“彩芑,随大夫去抓药。”楚三郎吩咐,“多给大夫支些银子。”
“是。”彩芑应声,一面引了大夫出门。
“夫人可听见了?”
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嘲讽让楚二夫人很是恼怒。想要训斥他不孝,又怕楚二老爷怪罪。只得轻哼一声拂袖离去。
卧榻上的少女依旧安静地昏睡,丝毫没有被外界的争执吵闹影响。
楚三郎伸手仔细地掖好被角。眼光在苍白的小脸上停顿。
“月娘别怕,哥哥一定会护你周全,像娘亲一样保护你。你,还记得娘亲吗?”
定是不记得了吧,娘亲走的那般早,她又看不见听不着。如何记得?
楚三郎黯然低头,母亲的身影仿若在眼前晃荡,他还记得母亲怀抱的温度。那般温暖,即使病的那般重依旧爱抱着他与妹妹轻声细语地讲故事。
他还记得他总爱提许许多多的问题,妹妹却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公子。老爷请您过去。”着竹青褙子的仆妇在门口躬身言道。
等了片刻,屋内并无回应。
“公子!”仆妇再次出声,一面躬了身子往里瞧。冷不妨撞进一双冷冽的眸子里,脚下顿时一个踉跄。
“公,公子,老爷,老爷使奴婢请您过去。”好容易稳住脚步,仆妇忙道。再不敢瞟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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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房间静谧得可怕,丫鬟仆妇们早已躲了出去。
楚三郎面色涨红,双眼烁烁生辉一眨不眨地瞪着同样生怒的楚二老爷。
相似的面容,相同的表情。
一旁的楚二夫人不安地绞紧了手中的锦帕。
“瑾郎,你与月娘是双生子,感情自小尤胜常人,你不放心她我都明白。”楚二老爷败下阵来轻声劝慰。
“月娘也是我女儿,我怎会不管她。可如今你祖母病危,月娘又不宜赶路,你叫为父如何是好?”
说到这不由又是一阵叹息。
“瑾郎,你祖母正在病床上等着咱们呢。”
楚三郎名怀瑾,取自怀瑾握瑜。
提及祖母,楚三郎微微迟疑。
楚二老爷紧接着道:“让月娘留下只是权益之计,待家里安顿好便即刻过来接她回家。”
见场面稍缓,楚二夫人悄悄松了口气,她怕的自不是楚三郎激怒楚二老爷。她怕的是迟迟未归,家中长嫂挑理。作为继室唯有让自己表现得贤淑得体,才能在翁婆心中重上一分。
“三郎,你便听你父亲的吧。”楚二夫人道。
楚怀瑾思索良久,眉头紧紧撅起。
“我留下来照顾月娘。”
“楚怀瑾。。”楚二老爷厉声喝到,带了怒容的脸瞬间布满寒霜。
“你是要不孝吗?”他本就不是脾性好的,只因了这是他的嫡子且是二房唯一儿子,才再三容忍。
“二爷这是做什么?”楚二夫人捏了捏锦帕轻轻按了按楚二老爷。
“二爷,这话可说不得。三郎也是担心月娘才会如此。您何必为这事与个孩子置气。”
在注重孝道的大周,不孝可是个大罪名。楚二老爷亦是气得很了才会脱口而出,心里正后悔说得重了。只好缓了缓语气道,
“再过不远便是相州的西河县城,我已命人前去安置,到了那边把月娘安顿好再行赶路。”
说罢,深深地看了眼楚三郎。
“此事就此定下了,休得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