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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上卷(下)

胤禛一直在非常执着地看着殳懰,殳懰却偏偏就是不看他一眼,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一样。

密嫔忽然道,“殳懰,你也跟年家格格一起给德妃娘娘上寿吧。还有汪家格格。”说着回头笑着向汪夏涵示意。汪夏涵立刻执了杯走上来。于是三个女孩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思一同拜倒在德妃面前。德妃挨个儿地看了看,面上表情也稍有变化。口里一边道,“好,好,三个我都喜欢。”说着忽然扶了扶殳懰,拉了她的一只手,笑道,“你说的‘自有天定,顺其自然’的事现在算是到了这当口儿了吧?”说着便看了看十四阿哥胤禵,笑道,“等皇上闲下来,就该求皇上指婚了。”

胤禵没说话,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殳懰不便在这个时候公开和德妃做理论,却慢慢从德妃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以示反抗。德妃一怔,面色变了。这时汪夏涵笑道,“娘娘,您还没有喝我的酒呢。”这算是给德妃一个台阶,也帮殳懰解了围。

于是密嫔和汪夫人也都笑着打圆场。年氏母女立于一侧陪着笑。胤禵也瞧了瞧汪夏涵,在两个人对视之际,向她微微一笑。唯有胤禛和殳懰一立一跪,心里各自不是滋味。

殳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承禧殿的,由着宫女们服侍着给她换了衣服,只觉得眼前乱七八糟的都是人,脑子都快成浆糊了。还好,温惠确实很善于察言观色,吩咐宫女们说,格格累了,要休息一会儿,不要打扰。片刻,诺大的一座殿宇,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温惠陪着殳懰进了卧室。

殳懰躺在床上,想今天所有发生的事。想汪夏涵和她说过的话,想在乐志轩发生的一切。忽然翻个身,问一边做针线的温惠,“温惠,如果你不知道和十三爷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还会这么一心一意喜欢他吗?”

温惠听到“喜欢”这两个字,先是有点不好意思,慢慢放下手里的针线,却不假思索地笑道,“格格,谁又能知道谁的结局呢?难道是因为先知道了结果才去做事吗?结果好就做?或是结果不好就不做?再说,结果也是有因才有果,有果无因的事哪里会有?如果一件事本来有一个好结果,可是预先知道了有好结果就不去做了,只等结果,那样就失了因,还哪里能等到果呢?”

这话倒让殳懰心里豁然开朗,一下子心情好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太注意结果,所以在未做之前总会先想到有什么结果,这样反而患得患失。越是如此,就越畏手畏尾,失去的就更多。如果不问结果,只一心种下前因,必然就会收获一个后果,只看你种的是何前因。

想通了这一件事,精神好了许多,觉得得到了许多的勇气,不仅想到自己,也想到温惠。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从床上坐起来,看看又埋首做针缝的温惠。

试探着问道,“温惠,你去十三爷府里好不好?”

“什么?”温惠不太理解地反问。

“十三爷现在身边没有一个知心的人,若有你在,他的心境自然不同。”殳懰只讲出了一个理由,其实还有一个她没有说,希望这能成为温惠将来的进身之阶。毕竟她出身微末,除非能在这个非常时候服侍胤祥有功,将来才可能有机会取得封号,真正成为胤祥身边的人。

“那可不行。我走了,谁是格格这个时候最知心的人?”温惠却一口推翻了她的想法。她太明白殳懰现在的处境了。眼见得四阿哥胤禛对殳懰忽而柔情,忽而又绝情,却从不肯提起请旨指婚的事,偏偏殳懰又将心系于他一身,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

“我知道你担心我什么。但是你看,我都希望你能够以后好好地和十三爷在一起,我怎么会对自己的事那么不负责任。你放心吧,我不会太任性的。”殳懰安慰着她。

转眼又一边思索着一边道,“只是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把你送进十三爷的府里去。”这本身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从这一天开始,殳懰开始为温惠的事情时时寻找着机会。很快又要到了过年的时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过得分外冷清。腊月初一,康熙皇仍旧开笔写福字,用特制的“赐福苍生笔”写,然后福字颁赐近臣;接下来照往年的规矩该掸尘掸尘,该跳布扎跳布扎;然后是张挂宫训图。一直到乾清宫家宴时,殳懰方才见到了雍亲王胤禛,却再也没机会单独相处。一直到过了二月初三日撤下了乾清宫安放的万寿灯与天灯,年也算是过完了,康熙四十九年的春天到了。

长春宫里已经冷清得太久了。殳懰没有再见到过雍亲王胤禛还有贝子胤禵。甚至连以前经常见到的汪氏母女也许久不见了。还有只露过一次面的年氏母女,更是再也没有见过。看来德妃口里所说的“佳儿佳妇”也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

仲春时节,花气袭人知昼暖。万物复苏,连长春宫院落里偶然的几茎野草也感春而发,微吐新绿,这让殳懰的心情好了许多。一日午后,趁着主子午睡,宫女太监们躲懒,殳懰悄悄出了承禧殿。午后的时光静静流淌,长春宫里安静得竟然像是能够感受得到时间的流逝。阳光正是最明媚的时候,不但衬得金顶朱檐的宫院更金碧辉煌,照在人身上也暖洋洋的让人有一种懒懒的舒适。殳懰想起西花园里有两株西府海裳正在花期,想必开得正盛,忽然动了踏寻春信的好心情。

移步轻轻踱至长春宫门口正要往西花园去,忽然听到外面小声的嘈杂。一个不认识的内监手里捧着一卷五彩斑斓的东西正在向长春宫守门的小太监说话。那内监似乎看样子是奉命而来,形容颇为郑重,向小太监道,“万岁爷有旨意,命给德妃娘娘传话。”小太监自然是不敢拦着,带着那宫监进长春宫一边随口道,“德妃娘娘午睡,恐怕还没醒呢?”那内监却笑道,“这是天大的好事,你报进去保管主子有重赏给你。是万岁爷给雍亲王指侧福晋的圣旨呢。”

殳懰由里向外出来,恰恰听到那内监说“给雍亲王指侧福晋的圣旨”这样的话,心里便是“扑通”一跳,既期待、惊讶又害怕,脚步便慢下来,眼瞧着那两个太监走到自己近前。那来传话的乾清宫太监自然也认识殳懰,两个太监都给殳懰请了安。殳懰原本以为那乾清宫的太监会对她说来传话的事,但是两个太监请安之后似乎都没有话要回殳懰。这倒让她觉得有点纳闷儿,心里的害怕又增了一分,终于按捺不住问道,“皇上有什么话传给德妃娘娘?”按理说皇上传话给谁,别人一概不许动问,殳懰情急之下已忘了这规矩。而那乾清宫的太监却并没有太在意,因为旨意本身已经明发,外面早就尽人皆知了。只是因为德妃是雍亲王的生母,也算是当事人之一,所以康熙皇帝特命他奉了旨意来给德妃传话而已。此刻听殳懰这样问,知道这位多罗格格是皇上重视的人,也不敢怠慢,赶紧回道,“万岁爷已经下旨,将致休的年遐龄小女儿年氏指给雍亲王做侧福晋。”停了一下又特意加了一句,“万岁爷还特别命将这位年氏侧福晋仅列于雍亲王嫡福晋乌喇那拉氏之下。”亲王定制有两位侧福晋,康熙皇帝的意思便是在雍亲王府所有的姬妾之中,这位新进的年氏侧福晋的地位只比嫡福晋乌喇那拉氏低,比以往别的人都要高。那太监似乎还怕殳懰不明白,又加了一句,“年侧福晋的哥哥就是刚刚升了四川巡抚的年羹尧。”

刚刚还是期待和盼望的心情,一旦揭开了谜底,殳懰才发现她刚才为什么还会有害怕的感觉。也许早在潜意识里就明白,这个被指给雍亲王的侧福晋绝对不会是她自己。会觉得惊讶是因为事先一点征兆也没有,更没有想到被指给雍亲王的是那个年姝莹。她心痛的并不是因为康熙皇帝给年姝莹一个在雍亲王府很高的地位,让她仅在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而是因为此刻她终于明白,在她心里胤禛已经无可替代,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是舍弃了现在多罗格格的封号,哪怕是将来也没有任何的名份,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才是她心里念念所求。单从这一点来讲,她甚至羡慕年姝莹,她可以这么轻易地得到她最想要的。同时心里又陷入深深的绝望。因为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康熙皇帝不可能刚刚胤禛指了一个侧福晋然后又把一个外藩的多罗格格再指给他。

两个太监看看殳懰再无吩咐便请个安急着进去报喜信。殳懰完全失了要去踏春寻信的心情,下意识地也返回身,想回自己的承禧殿去。忽然警觉,这个时候回去这个样子要是被别人看到难免会起猜疑。而她现在心口里痛得厉害,喉咙里又好像又塞住了一团乱麻也堵得厉害,直觉得喘不上来气心里发慌,脚下发软。赶紧定了定神,再转身向长春宫外走去,逐渐加快了脚步,绕道西一长街,没几步便到了西花园,立刻便毫不犹豫地跨了进去。西花园本来就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现在又正值午后,里边更是一个人都没有。果然如她所料,两株西府海棠花事繁盛,但是并无人观赏,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能通灵性,会在心里无语怨东风。

殳懰并没有停下脚步,顺着脚下的石子涌路,绕过吉云楼,楼后边有一湾清亮的湖水,这是她很熟悉的,此刻眼里热泪早就滚滚而下,赶忙用手里的一方杭纺握了唇,不至于哽咽出声。谁知绕过吉云楼之后竟然看到湖边立着一个人。那人穿着香色皇子常服,面对着湖水,背对着她,湖边一株垂柳,春风已经裁剪新绿,妆成一树碧玉,数条如绿丝绦般的柳丝正在微风里缓缓拂过他头上的夏朝冠,还有几丝正垂落在他肩上。

殳懰先是一怔,心里又是“扑通”一跳,脚步便慢下来,眼睛却怎么也不肯离开瞧着那人。那人似乎也听到了脚步声,已经循声回头来,竟然是八阿哥胤禩,而且胤禩在看清楚来人是殳懰后,竟然也稍有慌乱,更让人讶异的是,胤禩脸上竟然也似宛然有泪痕。

胤禩在看清楚是殳懰之后,又迅速地背过身去,他一边调整着情绪,一边问道,“格格怎么有兴趣来这儿?”听他语气似乎尽量保持着平日里谦恭和善、温文尔雅的态度,但是明显带着一丝鼻音。殳懰还从未见过胤禩这个样子,因为她难得和他见面的几次他总是似乎胸有成竹,给人很容易信任他的感觉。此时她已经停下来,不再往湖边走去。听得胤禩这一问刚才心里的痛楚再一次涌上来,有点语无伦次地答道,“只是偶尔来瞧瞧。”

听到她回答,胤禩又迅速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殳懰。他已经基本恢复了常态,大概也听出殳懰声音里有异样,一边瞧着她一边缓步走到面前。殳懰不愿意让他看出自己哭过的样子,微微低了头问,“八爷怎么在这儿?”胤禩似乎是怕惊吓到她一般,并不再追问她什么,只是轻轻答道,“我刚刚从咸福宫来。”

殳懰这才猛然想到,良妃如今已久病在床。而宫闱之内传递消息来得最快。加之长春宫距离又这么近。所以只要长春宫发生了任何事,都会无一例外地传到咸福宫来。如果良妃卧病在床,想想今时今日的自己和别人,再想想别人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真不知道作何感想。只怕这也是她久病不愈的原因之一。

而且传闻自从胤礽复了太子位后一直对胤禩曾被朝臣推举的事耿耿于怀,对胤禩严加防范,又甚为刁难,如今连胤禩出入宫闱,去给生母探病都极不自由。而宫内又风闻,太子胤礽行为不检,甚至和某宫女有染。不知道看到太子时下这个样子,不能舒展报复的胤禩心里又是何感想。在这场惨烈又复杂的夺嫡案中,这深宫让人觉得格外孤独冷漠。

如今咸福宫竟然是门可罗雀。想想良妃刚刚受封的时候,正是康熙皇帝令众臣工推举新太子之际。八阿哥胤禩当时炽手可热,几乎就要众望所归。但是功亏一溃之下,纯粹是母以子贵的良妃也得意人翻作失意人了。

心里一番感叹引得本来就胸中郁气未舒的殳懰心里更不好受,自己也觉得格外的孤独又无助,低着头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心里犹自对胤禛又念又恨。还未回过味来,忽然下颌被人托着迫着她抬起头来,是胤禩,他一只手正托着她的下颌,牢牢地盯着她的眼睛,却再没有一点想亵渎的意思。他不惧女子娇斥狮吼却唯独见不得这般委屈落泪,尤其殳懰现在已经是眼眶微红、满面皆是泪痕的样子。

轻轻道,“何以伤心到这样儿?让人看了……”后面的话顿住了,没再说出口。殳懰也没说话,只是喉咙涌动,樱唇微颤,面上并无表情,虽被迫着抬头却并不瞧胤禩,只是落泪不止,好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一般。胤禩微微一喟,又轻声问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是因为四哥?”

殳懰还是没说话,但是听他一提到胤禛,好似心中猛然被一撞,却轻轻抬起眼帘瞧了胤禩一眼,喉头哽咽得厉害了许多。胤禩知道他说对了,眉头微微一蹙,喉头上下滑动,又是深深一喟,放下托着殳懰下颌的手,却忽然伸出双臂紧紧地将殳懰拥进怀里。殳懰遭此突然一拥,立刻想要挣脱,但是胤禩此时却力大无比,紧紧相拥不肯放手,并在她耳边道,“我并无它意,只是替四哥可惜。”听到“可惜”二字,殳懰浑身再无力道,渐渐不再挣扎,刚才忍了半天的一腔委屈此时倾泻而出,伏在胤禩肩头放出悲声,直到几乎噎了气。胤禩先时只是抚着她的背,并不说什么,直到她渐渐平复胤禩才在她耳边道,“我的心都被你哭碎了。”顿了顿又道,“我并不趁人之危,也不求因此而和你有何际遇,只是……”胤禩又顿了顿,殳懰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动,接着又听到他说道,“如果第一个遇到你的不是十四弟,如果第一个让你动心的不是四哥,那会不会是我?”

这是没有办法假设的事。殳懰此时已经足以感激他,但是这并不能代表她对他有别的什么改变。慢慢从胤禩怀里挣脱出来,这一次他没有再勉强,缓缓地放开了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胤禩的问题,胤禩却不再追问,只是抬手轻轻拭过她面颊上的泪痕,不知是什么滋味地向她轻轻笑道,“我不敢做非分之想。你也不必为难。有今日意外之缘我也足慰此生了。你该回去了。”唯有这样不肯强求的话让殳懰心里更觉得歉疚。

胤禩等着殳懰情绪完全恢复,泪痕也干透了,才让目送着她出了西花园,自己又等了一息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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