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努力后,那男生得手了:竹竿头够着了那东西,颤颤巍巍地把它从树梢上挑了起来——居然是个女生胸罩,像一挂眼镜似的在高空里招摇,最后被他抓到了手里……几层窗户上探出好些看热闹的脑袋来,大家不时发一声尖叫,再附上许多咯咯的笑声。
余悦君发现,那树四周的枝丫上,大大小小地悬着好几件:女生衬衣、衬裤,乃至袜子、小裤衩什么的,想来是在窗上晾晒时被风吹走,挂到树上的。于是来了志愿的勇士,为她们上树捉内衣……
看着人家上树,余悦君也有些技痒。爬树捉鸟是他小时候练就的一流的手艺,也是很“天才”的:他可以像猴子那样,手脚倒换着,几乎不用肚皮沾树皮,一出溜地蹿到树上。在师范校,他的这一手艺还能时不时地施展一二:晚上跑出去看电影,回来迟了进不了宿舍,他可以领着几个男生从宿舍后面的一棵杨树上爬上去;男生们借用女生的方巾做风筝尾巴,却把那尾巴挂到了树上,他就自告奋勇地上树去够;伙伴们在树下踢球,无论是谁把皮球踢到了树丫里,接下来的事情可都是他的……
余悦君耍手艺上树,有一回是一气爬到了一个喜鹊窝所在的大榆树的树冠高处,还在那里发现了一窝小喜鹊。但他没有动那些小家伙,倒是把口袋里的一封揉皱了也未送出的情信,塞在那树枝搭就的小窠里——自己送不出去,或许这些喜鹊能成就他呢?只是后来发现,那承载着他爱情祈望的鹊巢,居然改住乌鸦了。乌鸦就乌鸦,古人说“青鸟殷勤为探看”,那传说中能传书递信的神鸟,八成就是乌鸦吧?
唉,能上大学多好,可以吃到从天而降的巧克力糖豆,还有机会为女生爬树够内衣……余悦君看得心驰神往,后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看什么呢?”是丁玉萍从宿舍里出来了。
他笑着朝那边的树上努努嘴,说:“看小电影呢!”
她望了望,也笑:“这电影,被你赶上了!怎么,你也要上去帮一把?”
看她俏皮妩媚的样子,他差点要冒一句,“要是你的东西,我就上去”,但话未出口,却先自沮丧起来:可笑啊,想说的话不敢当面说,要写信;写了信还不敢送给人家,送给树上的乌鸦;结果是,“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去书店的路上,她塞给他一张磁卡:“食堂开饭的时候,我要播音走不开,你就跟田原去吧。这几天吃饭你就用这个,方便。”
学仁书店在西校门口,拐个弯就到了。书店门脸很小,里面的书却不少,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个又一个隔断,拐来拐去,竟像个小小的迷宫一样。两人走走看看,来到“考试用书”一角。她在旁边拉他,指着一架子“自考教材”道:“咱同学好多人都自考,有的在师范校里就专科毕业了,你也考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眼睛却在瞟着一旁“高考类”的几个大书架。
“就是,自考挺难的。”她又说。
“是吧。”他心不在焉地应道。
她陪他转了一会儿,就离开书店去了广播站。他立即又回到那个“高考”的书架前,匆匆翻拣起来。
半小时后,余悦君拎着一塑料袋书走出来,一个人在校园里信步游逛。
大学跟中师就是不一样,规模就不一样。师范学校不过是比老家的黄原中学面积大一点,有那么几栋小楼。师大呢,楼多自不必说,一个学校的占地比他们一个草甸村还大——草甸可是个四五百户的大村,长宽都有三里多地呢。
又打听着去图书馆转了转。这大学的图书馆果然另是一番气派。不只是比师范校的图书馆大——一个是小二楼,一个是五层大楼,更大的不同还在于里面的那种氛围:师范校图书馆里书少、人少,唯一的阅览室里几乎见不到人影,冷冷清清的;师大图书馆却有好几个阅览室,里面都坐满了人,好些桌子上摆着大堆的图书资料,读书的人在那里翻阅摘抄,虽说是安安静静的,可余悦君觉得,这安静中又透着一种热烈,一种与比赛场上那种大嚷大叫的鼓噪不同的热烈,它热烈而又深沉,有沁人心腑的力量。
回到宿舍,田原在屋,好像在写什么东西,各种书、报资料摊满了四张桌子,有几份复印的论文都掉到了地上。见他进来,打了声招呼,就又对着手头的一本大书使劲,把书页翻得唰啦唰啦地响,不时还嘟囔着骂一句。
余悦君把买回的东西塞到床下:“咋的了?”
田原头也不抬:“没啥,写作业。”
余悦君不再多问,帮他把掉到地上的复印材料捡起来,坐在床边翻着闲看。其中一篇论文说到《金瓶梅》人物塑造的败笔云云,还拿李瓶儿做例证,说她对待两个前夫如何凶悍,到了西门庆手里又如何温顺驯良,变化如此反常,简直判若两人。
“李瓶儿到西门庆手里变温顺了,很正常啊!”余悦君看着那论文自言自语。
“你看过《金瓶梅》?”田原扭头看着他,“你说说,怎么正常了?”
“这还不好解释,因为大官人的家伙厉害啊!”
“你小子懂得还挺多,经历过女人没有啊?”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西门大官人有钱有权,人长得精神,又肯在女人身上下功夫,所谓潘、驴、邓、小、闲,样样不少,女人落到这样的男人手里,不听话才怪!”余悦君笑道。他的这个判断,一半来自书本,另一半是从他老同学陈建身上总结来的。
田原撂下书,扶了扶眼镜:“行啊!——这书你通读了?”
“看了三遍,不过好多情节都忘了。”
田原眼珠转了两转,突然问:“小余,你现在有事吗?”
“没事,咋的?”
“那你帮我干点活吧。”
“干什么?”
原来,田原是想让他帮着写一篇关于《金瓶梅》的作业。
田原的研究方向是唐宋诗歌,这篇作业却是一位主讲明清小说选修课的老师布置的。老师布置作业时,只规定范围是明清小说,并未指定《金瓶梅》。选《金瓶梅》这部小说是田原自己的主意。田原选择《金瓶梅》,并不是说他对这部小说有多熟,理解有多么深刻,实际他之前没读过这部“奇书”“禁书”;没读过又常听人说起过,他就多些好奇,想见识一下它何以成为奇书而又何以被禁。
田原不惮劳烦地系里、馆里跑了好几个来回,请示了好几位主管领导,还请出了他们的签字,总算把书借出来。书拿到手,兴冲冲翻看了几十页,就有些失望;再往下看,简直是受罪了:厚厚的两大册一百回的大书,刺激情节不过那么几处,除此之外充斥纸面的都是琐屑的日常生活描写——吃喝拉撒,家长里短,大堆的老婆舌头。可既然大家都说是奇书是名著,田原就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啃,哩哩啦啦两个多月,总算是啃完了。问题是,这样一部大书,看过区区一遍又如何评论得来?
田原不想耗费太多工夫,他实在也没这个工夫。他导师正在主编一套供校内学生使用的文学史教材,操刀干活的却主要是他们这些做学生的。他每日里剪刀加糨糊,忙着帮导师攒书,那作业就一拖再拖,从上学期拖到了下学期,直到上午见到余悦君他们,才刚刚从图书馆弄了些资料回来。
下午从导师那儿回来,翻阅资料,发现一篇能够为其所用的论文。他的作业方案就成型了:以这篇不太出名的某师范学院学报上的论文做“母文”,保留其论点、框架,替换其中部分例证,改头换面,炮制出一篇“子文”来交给老师,应付了事吧。
真正操作起来,发现难度还是不小:《金瓶梅》这部书的情节、细节太过繁杂,他一遍书看到末尾,前面、中间的内容就忘得差不多了,此时想找个能够替换的例子还真是费劲。
余悦君进门的时候,田原正在寻找李瓶儿如何恶待前夫的情节例证,两册大书翻来翻去找不到地方,烦得直拍桌子。
事急至此,田原也就不再避讳,把既定的作业方案以及遇到的麻烦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说得余悦君直乐:“看一遍,真记不住……那你说,你需要什么,我帮你找……”
于是,两个人开始协同作业,一个说要求,一个翻书找例子。看三遍的果真是比看一遍的熟悉原著,田原模模糊糊一星半角地提起某个情节内容,余悦君张口就能给补充囫囵了,并能很快地翻书定位;田原想不出合适的替换内容,余悦君拉过“母文”来看看,也能给出个不错的建议来。田原高兴坏了。
改了一会儿,外面响起“秋日的私语”的乐曲声。余悦君听得心旌摇曳,手里还捧着书本,眼里却已见不到文字了。诗人则是明显地溜号,起身趴到了窗台上,喃喃自语:“小丁,播音了……这曲子真美,如梦如诗……”
两人一起去食堂吃晚饭。回来坐下要接着弄,却来了一个小女孩,十六七岁的模样,俊俏可人。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最近我没时间!你先回去,等我忙过这一阵子再来,好吧?你也看到了,我这真是没空……”田原蹙着眉头说。
那女孩用眼角斜着田原:“你忙,天天忙!真是奇怪,别人结婚,你跟着瞎忙什么啊?!”
“你这话说的,我导师结婚,我不帮忙行吗?!”
那女孩不屑地撇撇嘴:“你导师娶走了你梦中情人,你忙晕头了吧!”
“这孩子,胡说八道!”田原嗔责一句。又向余悦君介绍,“这是小姚,师大附中的,来找我给补英语。你看看,这课我还非上不可了!”
见那两人都不吭声,接着又道:“要说也是的,这课也确实耽误有一阵子了……”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向余悦君解释什么,“要不这样,兄弟,我带她去教室上课,你先一个人弄着。”
“啊?我弄?怎么行!”
“没事,你弄吧,不过是个作业。你就记住一条:把它改得老师看不出来……”
诗人带着小姚出门走了,诗人的作业就转成了余悦君的作业。可余悦君似乎还挺喜欢这个作业,立即就俯身投入了进去。开始还只是依样葫芦替换例子,继而觉得原论文中的论断也别扭,于是放开手脚,把不合己意的东西统统拿下,抽筋剔骨洗心革面大删大改。
田原10点多了才回来。进门时余悦君只是抬头招呼了一声,两眼就又钉回到纸上——他是真当成自己的作业来写了。田原拿起稿纸来看,只见上面勾勾画画、涂涂抹抹,乱糟糟看不出个头绪来。心里直犯嘀咕,有些后悔自己的轻率放手了;转而又想,一篇作业而已,画猫画虎由它去。
12点了,田原上床睡觉了,余悦君还在挑灯夜战。第二天田原去上课,他接着又忙乎了一天。
下午,两个自称为田原同级的男生来了,说是要找什么“精液乳房”诗看看。他们在田原的书架上一顿翻,翻到一个黑色的硬壳笔记本,扉页上大字隶书,“太黑全集”。
“就是这个了!”两人打开来,找到最后面的一篇文字,边念边笑。
那两位看够了、笑够了,还一字一句地抄了下来,兴冲冲地拿着走了。
余悦君接着把那册子又翻了翻,看到许多随笔一类的文字。似诗非诗,内容荒诞不经,余悦君看得摇头而笑,他把《太黑全集》送回书架,又俯身到那作业上。
傍晚,田原和丁玉萍一块儿进门,余悦君在床上打鼾,桌上摆着一摞子资料,还有十多页文稿,工工整整用行楷誊过的。田原拿起来读着那些文字,连连点头:“嗯……可以……行啊!”再对比着看原文,居然是不相干的两篇文章了。
“你这同学,有点意思!”田原对丁玉萍说。丁玉萍把洗好缝好的毛衣和衬衫拿来了,轻轻地放在了床头。两人没有叫他,帮他把晚饭打了回来,由着他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