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打完,余悦君只好跟丁玉萍他们坐到一起。卢啸云帮他把旅行包也拿了过来,塞到了座位底下。余悦君还想自己拿,可左边肋骨疼得不敢抬胳膊,只好由卢啸云代劳。
“这么沉,装的石头啊?”卢啸云问他。余悦君捂着肚子装没听见。
丁玉萍劝他,先去师大住几天,到医院检查一下,养两天伤再走。“你看你这个样子,去见你爷爷,还不把老人家吓着?”
余悦君心里酸溜溜的,说:“没事,歇会儿就好了。”
三个人说着话,很快到站了。下车的时候,余悦君试着自己去座位底下拖包,弯腰一用力,疼得浑身哆嗦。没法了,只好顺从那两人的安排。于是,卢啸云扛上余悦君的大旅行袋,丁玉萍提着自己和卢啸云的两个包,余悦君只拎两个小方便袋,三人一起下了火车。
余悦君的袋里装的都是书本,沉得真像是一包子石头;卢啸云的小体格扛着走走歇歇,走出站台时,已经累出一身的臭汗。丁玉萍也不再坚持省钱坐公交,直接叫了个夏利的士坐了进去。
刚下完一场秋雨,天还阴沉着,空气清新而又有些凄冷。红色的夏利行驶在湿漉漉的覆了一层黄绿斑驳的落叶的柏油路上,发出一种说不清是泥水声还是落叶沙沙声的含混声响。经过长途而又惊心动魄的旅行,丁玉萍看上去有些疲惫,却还是朗朗地笑着,跟余悦君说这说那。
余悦君偶尔回应几句,更多时候是沉默。坐在的士里,望着都市的高楼大厦、行人车辆,以及逼仄的天空中的晦日流云,他有一种悬空的浮沉不定的眩晕感,连身边她清脆的声音、淡淡的脂粉芳泽都有些虚无缥缈的。他深深地吸气,努力让自己虚弱的内心坚实一些:来看看也好,找找大学的感觉!
前排副驾上,卢啸云开始规划余悦君的住处,说让他睡他在宿舍的床位,他自己跟别人挤床铺去。他指挥着出租车,从师大西侧门驶入,到文史男生宿舍楼前停了下来。
三人下车拿东西时,一个抱着书报资料的男生路过,远远地跟丁玉萍打招呼。那男生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似的,戴一副近视眼镜,额上很突兀地长着一缕白头发;丁玉萍介绍说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大才子、大诗人田原”,他们校广播室的编辑。余悦君由此知道,她还在继续她的老本行,已经当上师大广播站的播音员了。
没说几句,田原就抢过丁玉萍手里的提包,说:“哪儿都不用去,就去我宿舍,有的是床位!”
师大研究生宿舍在前面不远,一栋五层的小白楼,一、二、三层住男生,四、五层住女生。田原指挥着,把丁玉萍和卢啸云两人的包临时寄存在门口收发室里,然后引着大家上楼,去他的301宿舍。
这是一个十来平方米的朝阳的房间,西墙上安着两张上下床,东墙靠着两个落地大书架,正面中间靠南窗处则并着四张书桌。田原招呼大家坐下,把手里的东西撂在桌上,然后指着屋里的床铺向大家介绍:研究生宿舍比本科生条件好些,四人四床四张桌。301的四人,一个在职的只是学期末的时候才来住上几天,另外两位室友去北京游学了,所以他目前享受的是单间待遇。
看看表已经到了中午饭点,卢啸云张罗着要“安排”大家,四人就一起下楼,出去找饭馆吃饭。
等餐的时候,丁玉萍问诗人:“这个国庆,又有什么大作,拿来拜读一下。”
“大作没有,歪作倒是有一个,”田原笑道,“就是不适合你这个小女生读。”
“啊!?”
“恐怕不止是女生不适合,还是个儿童不宜吧?”卢啸云打趣道。
“开玩笑。哪有心思写诗啊,上学期的作业还没弄完,导师还催着我交书稿呢!”
“你们读研得写书啊?”卢啸云问。
“他是帮他们老师写呢。”丁玉萍说。
“你帮你老师写,那你老师呢?”
田原低头喝茶:“忙啊!”
“他老师是咱们副校长,忙不过来。”丁玉萍说。
“谁啊?”卢啸云好奇道。
“就是那个,开学典礼上主持会议的盖校长。”
“哦,那你可牛了。”卢啸云向田原道,“毕业的时候他升正校长,你给他当助理,过两年你也成校长了!”
“还牛呢,说来都寒碜!”田原用手挠着额上的那撮白头发,感叹道,“我这个研究生读的,这都研二了,统共也没见他几回,这会那会,这儿出差那儿出差。”
“那他怎么给你们上课啊?”余悦君问。
“不上课,放羊。”
“那可自在死了!”卢啸云说。
“自在个屁!”诗人大发牢骚,“我们就光干活了:他要出书,我们就得给他查资料写书;上学期他装修新房,我们就得守工地、跑腿,暑假都没回家。现在人家飞到‘新马泰’度蜜月去了,书我们还得接着编——可我自己的论文连个题目还没有呢!”
“你导师,度蜜月?他多大岁数啊?”卢啸云好奇道。
“他导师挺年轻的。有一天早上,我还在体育场看到他,跑步呢,跑了那么多圈,感觉也就40多岁!”丁玉萍说。
“今年都56啦!只要不出差,每天三千米,风雨不误,那身板练的!”
“厉害厉害!”卢啸云说,“五十六了,才结婚?”
“是梅开三度,他小女儿是我们一届的。这么轰动的事,没听说?对,你们都刚来。”田原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小丁,我最近太乱,上学期还有一个作业没交,那课的老师都催我好几次了。这几天的广播,你和小陶得多担待点,我这实在顾不上了。”他说的小陶,是师大广播站的男广播员。
吃完饭,四人回到301。丁玉萍帮着把空闲的那张下床拾掇了一下,给余悦君暂住。安顿好了,她又要带他去校医院看伤。余悦君推说问题不大,他想先睡一觉,下午自己去医院就行,让大家都赶紧忙事去。
丁、卢两人就起身,回各自的宿舍。田原要去导师家,和大家一起出门。临走前,丁玉萍又让余悦君把身上的毛衣和衬衫换下,她拿回去洗洗。
“反正还得坐火车,先将就着吧。”余悦君说。
“我这儿什么都有,拿水房用洗衣机洗就行了。”田原说。
但丁玉萍说血渍不好洗,坚持把衣服拿了去。
屋里静了下来。余悦君往床上一倒,昏昏沉沉要睡;身上的伤却苏醒了,受伤的皮肤下似乎藏着许多小老鼠,在里面又跳又咬的,疼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半睡半醒中,门外又有敲门声。是丁玉萍又回来了,还是要带他去看伤。余悦君拗不过,只好跟她下楼。
校医院里,大夫给他的几处擦伤涂了点药水。然后让他拍X光片。说左胸一根肋骨骨裂,问题应该不大,吃点活血化淤的药,养养就行了,近期不要剧烈运动。
从医院出来,两人说着话往回走。乌云已经散去,太阳仍然遥远,阵阵秋风袭来,冷飕飕的。校园甬路上,不时有拖着滑轮包返校的学生走过。几对恋人相拥在路边椅子上,旁若无人。
“你们学校放假时间比我们长。”
“说是开学这一段忙评估检查,给补了两天假。否则我才不回去呢,到学校还没几天。”
“周颖结婚,你没去?”
“去了,下午去的。我想提前一天回去,请不下假来。”
“啸云就提前回去了。”
“他多能啊,我哪能跟他比!”她撇着嘴道。
他看了她一眼,突然感到很高兴。听她又道:“说实在的,我真不太想去。当初周颖不听我的,陈建那人那么花,根本靠不住。”正说着,突然发现他看着她笑,“你笑什么?——我知道你笑什么,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余悦君只好正色道:“他老子可是县太爷啊。”
“她又不是嫁县太爷。”
沉默了会儿,他换个话题:“大学里课紧吗?”
“挺紧的,就担心咱中师保送的,比不上人家高中上来的。特别是英语,师范校给取消了,现在只好从头学,所以很惨,学校要求过四级呢。”
“慢慢来。”
“你班上得顺吧?”
“凑合吧。”他不安地瞥了她一眼,含混应道。
“好多同学都留城了,你怎么也不活动活动?”
“我这样的,哪会‘活动’?没意思。”
“什么有意思?”她望着他。
他笑了笑,扭头着看路边,说:“踢球有意思!”
路南体育场上正进行着一场足球赛,两人一起驻足来看。场上队员踢得很卖力气,呼喝着奔跑逼抢,跑得头上汗津津的。但大都脚下没活儿,乱跑乱抢,场面沉闷乏味。场边椅子上坐着寥寥几个观众,也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
她失望地摇头说:“太业余了。”又问他,“你现在还踢球吗?”
“跟谁踢?跟小学生踢?”
“那怎么啦,你可以教他们啊!中国的足球上不去,就是因为下边没有好老师好教练!”
“看不出来,还是个忧国忧民的球迷呢!好,为了祖国的足球事业,我回去就给孩儿们当教练,当好教练。”
她嘻嘻地笑:“哎,余教练,那你踢球,是谁教出来的?”
“我呀,在运动方面那是天生的,就是天才,你懂吧?小学时候,他们说我跑得快,想让我进体校。我,才不稀罕呢——让我以后光跑步,不上学?上师范校了,体育组的老师还说我,这样的条件,应该进,进什么体工队!”
“我觉得你的天才可不止这些。要进体工队的话,也不一定去练跑步,或踢球,那多埋没人!”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顿了顿,终于笑道,“我觉得你应该去练拳击,或者散打什么的——你的那个打架也很天才啊!”
说笑着,到了研究生楼下,他问她:“附近有书店没有?”
“西门那儿有个‘学仁书店’,挺不错的,我带你去看看。”
“你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她看看表,说:“待会儿我得去广播站,不过还来得及,我先带你去书店。”
他没再坚持,跟着她往前走。
“广播站还那么累吗?”
“比师范校轻松不少,可以睡懒觉了——师大不出早操,一天只是傍晚一次播音。”
“还放那个‘秋日的私语’?”
她转头惊讶地看着他:“你还记得那曲子?我喜欢它,所以在师范校的时候,就总放它,是不是都听烦了?”
“好听,百听不厌。秋天傍晚的时候听,更有味道。”说完了,突然有些不自在,脸上热热的,头别到了一边。
她倒是兴高采烈地说:“真的啊?那我待会儿再给你放!”
经过“文史女生宿舍”时,她停住脚:“你等我会儿,我上楼拿点东西。”
余悦君站在路边,看着她跑进楼去。那楼有四层,暗红色的砖墙,大多窗户敞开着,晾着女生的衣物。楼门口站着几个男生,应该也是等人的。有一个已经离了甬路,向右跑进了草坪里,仰头向楼上喊话。上面,一个女生从窗户探出头来,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把一个红色的塑料盒坠下。他张开两手,奋勇接住,然后向上飞出一吻,哼着小调快活地离去;边走边打开盒子,摸出些巧克力糖豆来,一颗一颗往嘴里扔,不时回头往那窗台上再望一眼。
忽听得背后一阵喧笑声。回头来看,只见西侧楼前的一棵大柳树上攀了一个男生,正持着竹竿,去够一件挂在树梢上的紫红色的什么衣物。那竹竿短了点,离目标差了一臂的距离,他就小心翼翼地又往前挪了挪,竭力地伸出胳膊,压得脚下那根不很粗壮的树杈一抖一抖地摇晃,晃得好些半黄的柳叶簌簌落下。他头顶的一个窗台上趴着三四个女生,像窝小鸟一样,叽喳乱叫着,指挥他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