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点钟返回火车站时,候车室里的旅客已经在排队等待检票了。余悦君扫视了一下,在左侧队伍的前面看到了她,她弟弟丁良在一旁帮她拎着包。
余悦君从寄存处取出行李,没有去挤着排队,而是在后面的椅子上坐下,直望着她通过检票口进了站台,才拎行李起身。
车上人不多,有很多空座。余悦君在十号车厢把头的双人座上安顿下来。
列车闷哼了一声,哐啷啷地抖晃着,启动了。它喘着粗气,一颤一颤地爬出月台,费力地穿过一片丑陋的围墙、烟囱和平房,甩开许多的杂树茅草,驱散了铁轨边上一群鸭,最终闯入开阔辽远的天地里。
余悦君眯着眼靠在车窗上,温习着那熟悉的列车疾驰的咔嗒轰鸣声;那个让他纠结不已的人,似乎也坐到了面前。
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喜欢上她的。他们是初中同学,初中的时候,他几乎没怎么注意过她。一起考去了师范学校,他也只当是个同乡,一个求学路上的伙伴。但在后来,事情慢慢变得不同。他发现她很健谈,词锋很锐利,跟她说话很快乐;他还发现她眼角眉梢里有一种诱人的东西,身上还在发生着一种变化,一种让他看在眼里眼热,想在心里心热的变化。
他开始关注她,每天在校园里搜索她的踪迹:女生宿舍门口、313寝窗户上,教学楼的楼道、教室,教师办公楼四层的广播站,还有水房、浴室、食堂……搜索到了,他一整天就会喜气洋洋、心情舒畅。
如果隔得远,又不易被人觉察的时候,他会久久地伫立在那里,望着她和别的女生一起说笑着走进宿舍,望着她捧着饭盒走出餐厅,急匆匆地往广播站跑,望着她端着一盆衣服步入水房,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出浴室……最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然后在心里跟她搭讪说话,白日梦般胡想一气,再拍着脑袋问自己:这是要去哪儿?要干什么来着?
偶尔碰面了,大都是相互莞尔一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可他心里美啊,就像穷孩子捡到了糖果:眯着眼,咧着嘴,小心翼翼地剥开,两个指头捏住,一小口一小口,轻轻地啜咬,细细地品咂,只觉从头到脚都是蜜甜蜜甜的。
而每个傍晚,他都在盼望着那个“秋日的私语”的乐曲声在校园里响起。他知道,在那美妙的序曲之后就能听到她了。她播音的地方,起初在操场北侧领操台旁的平房里,后来搬到了教师办公楼四层。他就总约着几个男生在那楼下的几棵大榆树下踢球。有时抬头会看到她,她站在楼上的过道里,隔着窗户看他们。目光碰上了,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赧然一笑,转身进了广播室。树下的他,就觉得腿脚绵软,够不着球了。她的笑也定格在他的记忆深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浮现出来。
他最为期盼的还是放假的时候。他可以以同乡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去找她,不露痕迹地问她,什么时候动身,是不是有很多东西;然后相约成行,挨在同一个车厢座位上,欢天喜地在她身边挨上一路。
余悦君平时大大咧咧、肆言无忌,而在面对她的时候,却腼腆而又胆怯。他在每日的寻寻觅觅中快乐地陶醉着,也在无尽的失望落寞中抑郁神伤。到四年级,他鼓足勇气试图向她表示点什么,却被陈建抢在了头里,大官人大张旗鼓的高调让他退避三舍。四年级下学期,她已经确定保送大学;而另一位荣膺者卢啸云,则在陈建之后,正式宣布成为她的护花使者。他余悦君嘛,就又深深地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毕业了,因为保送事宜迟归的她去车站送他。他挽着裤管、袖管,守着一堆等待托运的木箱、纸箱、行李卷,苦笑:“我哪里来还哪里去,你还在往前走。”她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道:“哪儿来哪儿去,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吗?”
现在,他是在往前走吗?是在跟她一起往前走?
余悦君在座位上挨了两个小时,起身上厕所,顺便可以看看相邻的车厢;他知道她在那里,他只要远远地望她一眼。
太阳已经落山了,车厢里光线暗淡,但他还是很快就看到了她:她背对着他坐着,头上的马尾辫一抖一抖的,正在跟身边的一个人说着什么;那人也在他意料之中,是卢啸云——陈建结婚那天,卢啸云去车站接到丁玉萍,又陪她一起去了新郎新娘的新房。然后把她送上去黄原的汽车,自己才坐车回家。假后返校,他一上火车就不辞辛苦地逐节车厢寻找,他知道她会在这一天返校,也必然会乘坐唯一的这列火车。
余悦君扭身回座,往餐桌上一趴,蒙头昏睡。
熬到第二天,吃掉了剩下的几个包子。看看表,再有两个钟头就到省城终点站了。他就从旅行袋里抽出一本小说,翻着打发时间。
旁座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拍拍余悦君,邀他凑手打扑克,“三打一”。余悦君不擅此道,也不感兴趣,摆摆手,继续埋头于他的小说。那几个男人随之去了九号车厢,继续找人凑手。
找来找去,他们找到了卢啸云。卢啸云殷勤了一路,此时正感困倦,他欣然地回应那几位玩牌的提议。丁玉萍只好给他们腾地方,坐到了过道对面的双人座上。
对玩牌这一道,卢啸云算是个中高手,在学校里是每周必练。所以在干摸过几把有人提议玩点彩头,随后又有人要增加彩头的时候,他都是来者不拒。今天他的牌运也是出奇地好,两圈下来就赢了几十块。而新的一把牌摸完,到手的又有五张“混儿”。卢啸云心中狂喜,照这个势头,一学期的酒钱有了。
另外三家居然一路要牌杠价,轮到他这个末家,已经杠到了“七十五”。卢啸云被激怒了,心说你们手里还有什么玩意儿,就这么张狂?七十五就七十五,卢啸云要牌的声调不高,但饱含着信心和力量。
大小王三个“2”,副牌QKA,卢啸云都想直接摊牌收钱了;但他克制住了自己,还是稳妥一点、低调一点,照顾大家情绪。于是右手一扬,摔出一张“2”来,“调主!”
五张混儿,横冲直撞一路砍杀。不过两圈牌,外流的那张“2”和老A就被调出来撞死了。可直到他用掉最后一张王牌,敌方的老K也仍未露脸。卢啸云知道坏事了。事实上,老K到最后一圈牌的时候才出来,也就是说,他这七十五的牌打“抠”了。
三位赢家开始算账,听他们念念有词:翻一翻,翻一翻,再翻一翻……最后结论,每位赢家该赢一百六。这家伙要输五百元钱,卢啸云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算出来的,这么多?”那几位就翻一翻,翻一翻,又给翻了一遍。
卢啸云脑子里嗡嗡的,什么也没听懂:“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算也算不出这个数来!”但三位赢家不管这些,一派声地只是催钱。邻座的“寸头”突然动粗,抬手一嘴巴,“拿我们钱的时候你咋那么痛快呢?!”
卢啸云被拍了个满眼花,语气顿时软下来:“我是个学生,没那么多钱……”连说了几遍,就拖了哭腔,招了周围很多的眼睛过来。丁玉萍本在座位上打盹儿,此时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这边。
卢啸云一边抹着眼睛,苦苦哀求,一边把压在屁股下面刚赢到的几十元钱摸了出来。钱被拿走了,头上脸上却又接连地挨了几掌。无奈之下,又去挂在衣帽钩上的西服兜里掏出几十元零钱,递过去:“大哥,大叔,放过我吧,就这些了!”
那几位却还是没有罢手的意思。对家的瘦子上来揪住他的领子,直接伸手到他身上翻找,连裤兜的衬里都扯了出来,又搜出两百来块。瘦子用手里的老头儿票抽他的脸:“不是没有了吗?这是什么?!”
卢啸云闭上眼睛,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老老实实地挨抽。知道是掉进了贼人的套里,他自作自受只能认栽。现在钱也没了脸也丢了,再忍上一忍,该放过他了吧?可是,他的下家、对座的“寸头”又逼上来:“他们的给了,那我的那份呢……没钱?没钱你打扑克,耍我们呢?没钱给我借,再磨叽我削死你!”狠巴巴地,抬手又是俩嘴巴。
丁玉萍看不下去了,站起来:“玩牌就玩牌,你们怎么打人呢!”
外座一个穿黑皮夹克的起身挡住,伸一根食指点着她:“老实坐着,没你什么事!”
“等等!”里面的“寸头”接过话茬,他一手指着丁玉萍,一手薅住卢啸云的头发,喝问:“她是你女朋友吧?跟她借去,去!”
卢啸云满脸的鼻涕眼泪:“她不是我女朋友,她就是我一个同学……”
“黑夹克”醒悟过来,转头向丁玉萍道:“同学也行!来来来,你替他垫上,还差二百多呢!”
“不用,不用,”卢啸云连连摇头,抬手指着头上的货架,“我那儿还有人参,给你们一个!”
“寸头”举手够下一个黑皮包来,拉开拉锁翻找,“哪儿呢,哪儿呢……”卢啸云起身接过,从包底摸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打开,是红彤彤的衬布,上面枝枝丫丫地绑着个指头粗细的人参。“这个,野生的山参,很贵的,也给你们,可以了吧?!”
瘦子拿着看了看,“谁知道是野生的还是私生的——这个算五十,不够!”“寸头”又夺过包去,一通乱翻,又翻出一个同样的木盒来,还是人参。“妈的,还给我留一手!”
卢啸云急了,伸手去拦:“大哥,你总得给我留一个,我这是要送人的……”
“送你妈个头!”“黑夹克”起手又一巴掌。“两个一百,还差一百呢!”回头向丁玉萍,“你,你给他垫!”伸手就去够她的手包。
头上一声闷响。“黑夹克”伸出的手耷拉下来,身子晃了两晃,瘫在座椅上——他的脑袋被一个绿色的啤酒瓶击中了,玻璃碴酒水哗啦啦四散飞溅。
酒瓶本来在“黑夹克”后座的餐桌上,里面还有少半瓶酒,它从餐桌飞到“黑夹克”的后脑勺上,是经了余悦君的手。
余悦君排队上厕所,听到了这边车厢的动静。他透过旁观的人群,看着,犹豫着——这架打还是不打?
关于打架,余悦君很有一番阅历和心得。原来他怕打架,见人打架会吓得腿软。师范三年级时给陈建拉架遭人暴打,此后竟像浴火重生了一样,不再害怕了。时隔不久,两个混混儿上门来挑衅四二班的另一男生,余悦君就痛下辣手,出其不意地用床板拍倒了一个。事后还跟陈建、赵志军一起,煽动起班里的男生,拉队伍抄棍棒,跟上门寻仇的混混儿们打群架。
几场架打下来,这些平日受惯欺侮的农村生居然打出了信心,整日摩拳擦掌、枕戈待旦、群情激昂的,打架都打出瘾来了。而余悦君跑得快下手狠,每次都冲锋在前,每次都能打趴下两个,在男生里一呼百应,被捧得跟个领袖似的。
余悦君们人多势众又抱团,那十来个本城男生就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屡屡被打得横三竖四抱头鼠窜,几次校外搬兵都无济于事。到后来,连校门都不敢进了。家长出面找学生科长葛彪,葛彪和刘成金一起找余悦君几个谈话,说好说歹,总算把事情摆平。
领袖余悦君还向葛彪提条件:“让我们放过他们,可以。但他们得老实点,夹起尾巴来。再那么牛哄哄,我们见一次揍一次!”说这话的时候,余悦君倒有点牛哄哄的,有点影视小说里大侠客的口气。
余悦君他们跟混混儿斗法,卢啸云这个班长加部长从来都是站得远远的,避之唯恐不及。而眼下,卢啸云一脸的鼻涕眼泪,真打起来的时候,他会出手吗?他若不动,自己以一敌三哪来胜算?这狭窄封闭的车厢,可是跑都没处跑……
犹豫的工夫,“黑夹克”们已经把卢啸云搜刮完毕,又朝着丁玉萍去了——“三打一”变抢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