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悦君也看清楚了,在师范学校的政治生态中,没他什么好事,保送大学也绝不会有他的份儿。二年级寒假回山东老家,又跟他的局长舅舅说了退学的事。王副局长只好再鼓励他,说事在人为,保送是可以积极“运作”的。“运作”的前提是调整好心态,克服抵触情绪。“老师也是人,送点小礼物很正常。你也应该经常跟老师、跟学校领导走动走动。人是有感情的,接触多了,他了解了你,熟悉了你,才能信任你,给你机会。你以为自己咋的了?牛哄哄摆清高,人家凭什么理你?换成我,我也不搭理你!”
“我没牛!”余悦君梗着脖子犟嘴,“当老师的怎能厚此薄彼?怎能收学生的东西?收完了就成那个样子,一见了那俩人眼睛都笑没了——让我跟这种老师套近乎,我,我都恶心!”
王景森气得抡胳膊要抽他:“我的大外甥,别忘了你是在什么地方!你这‘一根筋’的毛病要是不改,以后到哪儿都碰壁,记着我的话!”本来,局长舅舅还想找机会去联络一下他的班主任以及校领导,可看看大外甥油盐不进的样子,就作罢了。
余悦君最终打消了退学的念头。不是被舅舅的“运作”理论说服了,而是被他后面的说辞忽悠住了——王副局长说:“你现在学籍在师范校,你退学上高中,连学籍都没有,报名都报不上,你考个屁大学?”
学籍是怎么回事,报名能不能报上,余悦君不懂。但王景森是教育局干部,他应该是懂的,他说不行,那就应该真是不行。直到被忽悠了若干次若干年以后,阅历渐长的余悦君才认识到:干部的话,常常是最做不得准的。
中师毕业,余悦君被他舅舅言中,为他的“一根筋”付出了代价:保送没他什么事,而善于经营运作的“卢部长”卢啸云上了大学。
卢啸云本来打算留校,保送是临时改的主意。继陈建的滑铁卢之后,卢啸云也迷上了四一班的丁玉萍,也同样碰了钉子。只是,平民出身的他不肯轻易地放手,受挫之后反而兴致更浓了。得知丁玉萍要保送,他立即去找学生科长葛彪,软磨硬泡也要上大学。
保送大学按说得成绩过得去,为此葛科长动用了许多关系,托了好大的人情,才把这个多门挂科的主儿保送了上去。
丁玉萍的保送,跟她广播员的身份有关。丁玉萍嗓音好,在校团委组织的一次朗读比赛中得了头名,由此进入广播站,每天放音乐、播音。当时广播站还在操场北侧的平房里。每天早操,她可以站在播音室门口,站在葛彪等人的身后,看着余悦君他们做操,或者挨训、挨骂、挨罚。而葛科长在对学生们训话发威前后,常常要关心一下广播室的工作,腆着大肚子嬉笑着跟她和她的搭档们扯上几句。在大家看来,这丫头虽未加入学生会,却也是个特权人物。
此外还有一个权衡的因素。学校规定保送名额平均分配,每班一个。丁玉萍他们班的班主任沈嶶是个刚参加工作的新人,她带的四一班,因为她的资历与人脉问题,一个学生也未能进入学生会;当上广播员且又年年得奖学金的丁玉萍,也就成了这个班唯一的出人头地者。所以在保送问题上,丁玉萍几乎没什么竞争对手。专权跋扈如葛科长,也为她美妙的有酒窝的微笑以及勤谨的工作打动,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丁玉萍和卢啸云一起去省城上大学,余悦君则被分回了草甸。被分回草甸却又不想报到,而是整日盘算着去复读参加高考:熟悉路数,刮垢磨光,强化竞争力——他担心自己在师范校荒废太多,直接考,考不上好学校。
只是,回炉高考的事他迟迟未向父母开口,他张不开这个嘴。就算当年他父母强改他的志愿有对不住的地方,却也不算过分——以家里的条件,能让他上学就不错了。而今好容易熬到他中师毕业挣工资,日子有了盼头,他再张口说不干了,重起炉灶去上学?
按余悦君原来的计划,是先挣点工资帮家里缓和缓和,再提其他。可上班没几天,接二连三的都是倒霉事,还遭遇了姜淑梅这么一号瘟神,狗血淋头一顿大骂,骂得他三尸暴跳七窍生烟,骂得他那姑且蛰伏的歪念头也蠢蠢欲动;于是,他索性就坡子打滚,被停职了。
但停职毕竟不是撤职,更不同于开除,只拿停职去跟父母说事还是说不过去。怎么才能被开除呢?再去打学生,把事情搞大?余悦君不干。那天发火踢马仁生两脚,不过是看他欺人太甚,略加惩戒震慑一下。要说学生,他倒是打心眼里喜欢,接手五年级二班才半个月就让他牵肠挂肚,让他有负罪感;如果不能毅然决然快刀断麻,恐怕就割舍不下了。
他想到了离职出走。本来,被姜淑梅闹一场不算什么,可他以漠然的态度惹怒校长宋德志,事情恶化升级,结果被停职。停职也不算事,像孔庆林说的,很容易回旋;但是,如果他随后再来个装傻充愣离职出走,失踪个把月,这对一个老师来说就足够恶劣,事情就足够大,大到可以被开除了。而一旦被开除,他父母,乃至他的局长舅舅王景森,就只能听他由他,甚至支持他。
余悦君骑车到茂林县城,去火车站买了张下午去省城的车票。看看表,才11点,离下午1点半发车还早。就在车站寄存处存下行李,骑车去了赵志军那里:一是存放自行车;二来,跟铁哥们儿说说这事。
推开木栅栏门进院,发现房门上了锁。再看院内,赵志军新买的永久自行车也不在。余悦君很失落,把他的大金鹿自行车靠墙放下,一个人出了小院。先在大街拐角一个饭馆里吃了两碗面条,然后在大街上游逛起来。
余悦君出外读书的这几年里,茂林县城发生了很多变化:马路加宽,新铺了水泥路面,路上冒烟儿的车多了。新建了几个高烟囱,几栋楼;特别是,主街上原来两层的“二百货”被拆掉,重盖了一座五层高的“茂林大厦”。
“大厦”这个名字就好,大气、新潮、牛逼。而名实相副,大厦内部的格局景观更让人耳目一新:它不再是老“百货”的那种样子,空洞的货架,横断的柜台,一成不变的价签,冰冷的面孔,狭隘、呆板、死性,而又一副牛皮哄哄拒人于千里的架势;大厦的里面,宽阔、亮堂、通透,是那种让人亲近、自在的无拘无束的格调氛围。大厦里的东西,也不再是捉襟见肘的区区“百货”,而简直是千货、万货,什么蔬菜副食农用家什,服装家电文具家具,是一应俱全;最高的那层楼里甚至摆出了一架钢琴,乡下大老粗粗黑的手指头,也可以在那高贵的乌黑锃亮的盖板上摸一摸,在那象牙一样白净的键盘上戳上几下。
十里八乡的乡民,只要有机会进城就一定要进大厦,左看右看、挑挑拣拣,吃穿用度杂七杂八地买上一提兜,提溜回去。哪怕是什么东西不买,也要爬到大厦顶层,看过乃至摸过那架高贵的钢琴之后,再心满意足地出城而去。脑筋活络的,就在这里租床子做起了生意,或者时不时地用自行车、牛马车、三蹦子车运一点乡下的土特产来——自家院里的蔬菜,山上采来的蘑菇,水渠里捞的小鱼,诸如此类,批给大厦里的摊贩。吴燕的妈妈黄雪娥,就在大厦一层卖菜。
大厦横空出世,立即就成了整个城区,当然也是整个茂林行政区划里的地标性建筑;它在此后十年内,一直都是全县最繁华、最前卫、最让人向往,因而也是最具象征性的地方。即便后来又竖起了八层之高、超级豪华的茂林县政府大楼,大厦也仍然最具人气,最有凝聚力、影响力。
在大厦楼前的主街上,停着几辆草甸来的卖葱的马车。余悦君住脚跟车把式聊了几句,听他们发牢骚,说如何被姜志成威逼着种了那么多的大葱,现在丰收了,拉到街里却无人过问……余悦君家也种了六亩多的大葱,还都在地里没拔呢,想想就又替他爹娘犯起愁来。
现在正是秋天农忙的时候,乡下人大都顾不上进城,所以大厦里的人并不多。余悦君从一层的蔬菜、副食摊前走过,买了两斤包子,拎着往楼上走。二楼卖鞋帽服装布料,他不感兴趣,扫了一眼就接着上三楼。
刚登了两个台阶就站住了。离楼道口不远的一个卖鞋的摊位前,站着丁玉萍,正看着她还在读高中的弟弟试鞋;脚下放着那个他熟悉的黄帆布旅行包,包的一侧,“北京旅行”几个白字很清晰。
看来她是今天返校,那也就意味着,他们又要坐这同一趟火车了。似乎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难道还真有那么点缘分?这当然是一种可笑的想法:师范四年,两人同坐着这列火车来来去去,现实的情形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事到如今,还会有什么?
余悦君往楼道旁避了避,靠在墙上深深地吸气又呼气,然后转身下楼,去了新华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