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没有固定的产业,却有稳定不变的思想。只有士人能做到。至于百姓,没有固定的产业,也就没有稳定不变的思想。如果没有稳定不变的思想,就会胡作非为,坏事没有不干的了。等到犯了罪,然后就用刑法处置他们,这就像是安下罗网坑害百姓。哪有仁人做了君主可以用这种方法治理的呢?所以贤明的君主所规定的百姓的产业,一定要使他们对上足够奉养父母,对下足够养活妻儿。好年成就终年能吃饱,坏年成也能免于饿死。这样之后督促他们一心向善。百姓也就乐于听从了。而现在规定的百姓的产业,上不够奉养父母,下不够养活妻儿,好年成也还是一年到头受苦。坏年成则避免不了饿死。这就使百姓连维持生命都怕来不及,哪有空闲去讲求礼义呢?大王想行仁政,那么何不返回到根本上来呢?五亩的宅地,房前屋后栽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能穿上丝棉袄了。鸡、狗、猪等禽畜。不要错过它们的繁殖时机,七十岁的人就能吃上肉了。一百亩的田。不要占夺农时,八口之家就可以不挨饿了。搞好学校教育,反复说明孝顺父母、敬重兄长的道理,上了年纪的人就不会肩扛头顶着东西赶路了。老年人穿上丝棉吃上肉,一般百姓不挨饿受冻,这样还不能统一天下的,是从来不会有的。”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厌。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据《史记·魏世家》记载,魏惠王三十五年(公元前335年),“卑礼厚币以招贤者,而孟轲至梁”(清代学者崔述认为,《史记》的记载有误,孟子至魏当在惠王去世前一二年。见《孟子事实录》)。魏国在战国初年本是一个比较强大的国家,到了惠王统治时,正如他自己在后文中所说的“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求强之心比较急切。因此,他一见面就问孟子:“将使我国有所获利吗?”孟子认为,导致战国战乱频仍局面的根源正在这个“利”上,“利”打破了延续了数百年的统治体制与社会秩序。因此,孟子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仁义”主张。“仁义”既是本篇的要点,也是孟子思想的大纲。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
《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曰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扈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曰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文中两段引文分别出自于《诗经》和《尚书》,其中《诗》的内容引自《诗经·大雅·灵台》,全诗共四章,文中引的是前两章。字句注释如下:经始,开始规划营造;灵台,台名,故址在今陕西西安西北;攻,建造;不曰,不几天;亟,急;庶民子来,老百姓像儿子似的来修建灵台;王,此指周文王姬昌,殷王纣时的诸侯,其子武王伐纣,灭殷;囿是古代帝王畜养禽兽的园林;唐鹿就是母鹿;攸,同“所”;濯濯,肥胖而光滑的样子;鹤鹤,羽毛洁白的样子;灵沼是池名。《汤誓》是《尚书》中的一篇。《尚书》是我国上古历史文件和部分追述上古事迹著作的汇编,后来成为儒家经典之一。《汤誓》这一篇,记载商汤讨伐暴君夏王桀的誓词。传说夏桀曾自比太阳,说太阳灭亡他才灭亡。此处所引是百姓诅咒夏桀的话。时曰害丧:这太阳什么时候毁灭呢?时,这;曰,太阳;害,何,何时;丧,毁灭。
这一部分讲的是统治者必须与民众忧乐相通,体恤下民。这样民众高兴,统治者也高兴,形成上下和谐的政治局面。否则,把自己的作乐建筑在民众的痛苦之上,这样的快乐难以持久,即使得到了也不会感受到快乐。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湾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人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文中的河内、河东都是古代地名。河内:指黄河以北的今河南省沁阳、济源、博爱一带,当时是魏国的领土;河东:指黄河以东的今山西省西南部,当时是魏国的领土。
孟子认为,梁惠王的办法不能说一无是处,但还是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用“五十步笑百步”的例子来打比喻。梁惠王关注的中心问题是如何才能使更多的民众来归顺,孟子因势利导讲述了“王道”的政治、经济措施。孟子认为,要称王称霸,首先必须得到民众的拥护,而做到这一点的起码条件是民生有保障,这就是文中所说的“生、死没有缺憾,是王道的开端”。孟子在此所规划的施政措施,概括起来有两条:一是使百姓富庶,二是要对他们进行伦理道德教育。这与孔子所谓“富之”(先使民众富庶)、“教之”(然后要对他们进行教育)的观点(见《论语·子路》)是一脉相承的。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俑”是古代陪葬用的土偶、木偶。在用土偶、木偶陪葬之前,经历了一个用草人陪葬的阶段。草人只是略像人形,而土偶、木偶却做得非常像活人。所以孔子对最初采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深恶痛绝。“始作俑者”就是指最初采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后来这句话成为成语,指首开恶例的人。
梁惠王听了孟子的一番话后,心有所动,要求孟子具体指出自己施政的弊病。孟子尖锐地指出,不行“仁政”等于是“放任野兽去吃人”。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曰修其孝悌忠信,人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文中的晋国就是魏国,当然也可以称梁国。韩、赵、魏三家分晋,被周天子和各国承认为诸侯国,称三家为三晋,所以梁(魏)惠王自称魏国也为晋国。“东败于齐,长子死焉”指的是公元前341年,魏与齐战于马陵,兵败。主将庞涓被杀,太子申被俘。“西丧地于秦七百里”指的是马陵之战后,魏国国势渐衰,秦屡败魏国,迫使魏国献出河西之地和上郡的十五个县,约七百里地。“南辱于楚”指的是公元前324年,魏又被楚将昭阳击败于襄陵,魏国失去八邑。
孟子认为,在战国当时的社会现实下,只要施行仁政,就能天下无敌。这里所说的“仁政”,也就是前文中所说的“王道”。这是孟子提出的新概念。它较之孔子的“礼乐”政治理想更为完整,但其空想成分也更为浓厚。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淳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关于统一的论述。孟子认为,唯有统一才能使天下安定,这无疑是正确的。当时距离秦始皇统一中国还有将近百年,也就是说,早在秦统一中国之前一个世纪,统一已成为知识精英人士(即士阶层)的共识了。由此可以体会到,公元前221年的统一,实在是水到渠成的结果,而不是秦始皇个人所创造出来的。至于孟子说“不喜好杀人者能统一天下”,是指争取民心问题,显然不是说统一的手段。孟老夫子虽然有迂阔之处,却不至于连这一点也看不透。秦的政治统一与西周的政治统一是两种不同的模式。前者是建立在“暴力”基础之上的中央集权制,后者则像施行“仁政”的开放的联邦社会。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龅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曰:“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