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王上是《孟子》第一篇的篇名。《孟子》和《论语》一样,原无篇名,后人摘取每篇第一部分之中的前两三字为名,以下各篇与此相同。
本篇第一部分是孟子与梁惠王之间的对话,后两部分是孟子分别与梁襄王、齐宣王的对话,涉及“义利之辨”、“贤者之乐”、“五十步笑百步”、“杀人以政”、“制民之产”等内容。其中“义利之辨”是孟子“好辩”的重要内容之一,也是两千年来学者讨论最多、对中国社会发展影响最大的问题之一。杨泽波教授认为孟子的“义利之辨”包括:治国方略意义的“义利之辨”,人禽之分意义的“义利之辨”,道德目的意义的“义利之辨”三方面的不同含义。《孟子》开篇讲的就是治国方略意义上的“义利之辨”。
孟子谒见梁惠王。惠王说:“老先生,您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什么赐教以利于我的国家吗?”孟子回答道:“大王。您为什么一定要说到利呢?只有仁义就够了。大王说‘怎样有利于我的国家’?大夫说‘怎样有利于我的封邑’?士人平民说‘怎样有利于我自身’?上上下下互相争夺利益,那国家就危险了。在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杀掉国君的,必定是国内拥有千辆兵车的大夫;在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家,杀掉国君的,必定是国内拥有百辆兵车的大夫。在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里,这些大夫拥有千辆兵车:在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家里,这些大夫拥有百辆兵车,不算是不多了,如果轻义而重利,他们不夺取国君的地位和利益是绝对不会满足的。没有一个讲仁的人会遗弃自己父母的,没有一个行义的人会不顾自己君主的。大王只要讲仁义就行了。何必谈利呢?”
孟子谒见梁惠王。惠王站在池塘边上,一面观赏着鸿雁麋鹿,一面问道:“贤人对此也感受到快乐吗?”
孟子答道:“只有贤人才能感受到这种快乐,不贤的人纵然拥有珍禽异兽,也不会真正感受到快乐的。《诗经》上说:‘文王规划筑灵台,基址方位细安排;百姓踊跃来建造,灵台很快就造好。文王劝说不要急。百姓干活更积极。文王巡游到灵囿,母鹿自在乐悠悠;母鹿肥美光泽好,白鸟熠熠振羽毛。文王游观到灵沼,鱼儿满池喜跳跃。’文王依靠民力造起了高台深池,但人民却高高兴兴,把他的台叫作灵台,把他的池沼叫作灵沼,为他能享有麋鹿鱼鳖而高兴。古代的贤君与民同乐,所以能享受到真正的快乐。《汤誓》中说:‘这个太阳什么时候灭亡?我们要跟你同归于尽!’人民要跟他同归于尽,他纵然拥有台池鸟兽。难道能独自享受到快乐吗?”
梁惠王说:“我对于国家,真是够尽心的了。河内发生灾荒,就把那里的一部分百姓迁移到河东去,把粮食运到河内去赈济。河东发生灾荒,我也这么办。考察邻国的政务,没有哪个国君能像我这样为百姓操心的了。但是邻国的人口并不减少,而我们魏国的人口并不增多,这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回答道:“大王喜欢打仗,请让我拿打仗作比喻。咚咚地擂起战鼓,刀刃剑锋相碰,就有士兵丢盔弃甲,拖着兵器逃跑。有的逃了一百步停下来,有的逃了五十步住了脚。如果凭着自己只逃了五十步就嘲笑那些逃了一百步的人。那怎么样?”
惠王说:“不可以,只不过后面的逃不到一百步罢了,这同样是逃跑呀!”
孟子说:“大王如果懂得这一点,就不要指望魏国的百姓会比邻国多了。不耽误百姓的农时,粮食就吃不完;细密的鱼网不放入大塘捕捞,鱼鳖就吃不完;按一定的时令采伐山林,木材就用不完。粮食和鱼鳖吃不完,木材用不完,这就使百姓养家活口、办理丧事没有什么遗憾的了。百姓生养死丧没有什么遗憾,这就是王道的开始。五亩田的宅地,房前屋后多种桑树,五十岁的人就能穿上丝棉袄了。鸡、猪和狗一类家畜,不错过它们的繁殖时节,七十岁的人就能吃上肉了。一百亩的田地,不要占夺种田人的农时,几口人的家庭就可以不饿肚子了。搞好学校教育,不断向年轻人灌输孝顺父母、敬爱兄长的道理。头发花白的老人就不必肩扛头顶着东西赶路了。七十岁的人穿上丝棉袄。吃上肉,百姓不挨冻受饿,做到这样却不能统一天下的,是绝不会有的。现在,富贵人家的猪狗吃着人吃的粮食,却不知道制止;道路上有饿死的尸体,却不知道开仓赈济;人饿死了,却说‘这不是我的责任,是收成不好’,这跟把人刺死了,却说‘不是我杀的人,是兵器杀的’,又有什么两样呢。请大王您不要怪罪于年成不好。只要推行仁政。这样天下的百姓就会投奔到您这儿来了。”
梁惠王说:“我乐于听取您的指教。”
孟子回答道:“用木棍打死人跟用刀杀死人,性质有什么不同吗?”
惠王说:“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又问道:“用刀子杀死人跟用苛政害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惠王说:“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说:“厨房里有肥嫩的肉。马棚里有壮实的马。可是老百姓面带饥色,野外有饿死的尸体,这如同率领着野兽来吃人啊!野兽自相残食,人们见了尚且厌恶,而身为百姓的父母,施行政事,却不免于率领野兽来吃人,这又怎能算是百姓的父母呢?孔子说过:‘最初造出陪葬用的木俑土偶的人,该会断子绝孙吧!’这是因为木俑土偶像人的样子却用来殉葬。这样尚且不可,那又怎么能让百姓们饥饿而死呢?”
梁惠王说:“我们魏国,以前天下没有哪个国家比它更强大的了,这是老先生您所知道的。可是传到我手中,东边败给了齐国。我的长子也阵亡了;西边又丢失给秦国七百里地方:南边被楚国欺侮。吃了败仗。对此我深感耻辱,想要为死难者洗恨雪耻,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道:“百里见方的小国也能够取得天下。大王如果对百姓施行仁政,少用刑罚,减轻赋税,提倡深耕细作、勤除杂草,让年轻人在耕种之余学习孝亲、敬兄、忠诚、守信的道理,在家侍奉父兄,在外敬重尊长,这样,可以让他们拿起木棍打赢盔甲坚硬、刀枪锐利的秦楚两国的军队。秦、楚常年夺占百姓的农时,使百姓不能耕作来奉养父母。父母受冻挨饿,兄弟妻儿各自逃散。他们使自己的百姓陷入了痛苦之中,如果大王前去讨伐他们,谁能跟大王对抗呢?所以古语说:‘有仁德的人天下无敌。’大王请不要怀疑这个道理了。”
孟子谒见了梁襄王,退出来后,对人说:“在远处看,他不像个国君,走到跟前也看不出他的威严。他突然发问道:‘天下怎样才能安定?’我回答道:‘天下统一了就会安定。’他问:‘谁能使天下统一?’我答道:‘不喜欢杀人的国君能使天下统一。’他又问:‘谁会归顺服从这样的国君呢?’我回答道:‘天下的人没有不归顺服从的。大王了解禾苗生长的情况吗?七八月间遇到天旱,禾苗就枯蔫了。假如这时候天上忽然涌起乌云,降下大雨来,那么禾苗就又能蓬勃旺盛地生长起来了。果真这样,谁又能阻止它生长呢?当今天下的国君没有不好杀人的。如果有不好杀人的,天下的老百姓必然都会伸长了脖子期望着他了。果真这么做了,老百姓归顺他,就跟水往低处奔流一样,浩浩荡荡。谁又能阻挡得住呢?’”
齐宣王问道:“齐桓公、晋文公称霸诸侯的事情,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道:“孔子的门徒没有谈论齐桓公、晋文公事情的,因此后世没有传下来。我也就没有听说过。一定要我讲的话,那就谈谈用仁德统一天下的道理好吗?”
宣王问:“仁德怎样就可以统一天下呢?”
孟子回答道:“爱抚百姓而统一天下,就没有谁能阻挡得住。”
宣王问:“像我这样的国君可以做到爱抚百姓吗?”
孟子说:“可以。”
宣王问:“从哪里知道我可以呢?”
孟子说:“我在胡龅那里听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大王坐在堂上,有个人牵着牛从堂下经过,大王见了,问:‘把牛牵到哪里去?’那人回答说:‘要用它祭钟。’大王说:‘放了它!我不忍心看它惊惧哆嗦的样子,像这么毫无罪过就被拉去杀掉。’那人问:‘那么就不要祭钟了吗?’大王说:‘怎么可以不要呢?用羊替代它!’不知是否有这件事?”
宣王说:“有这回事。”
孟子说:“凭这样的心肠就足以统一天下啦!用羊代牛祭钟。百姓都以为大王是出于吝啬,我本来就知道大王是不忍心啊。”
宣王说:“是这样,确实有这样议论的百姓。齐国虽然狭小,我怎么吝惜一条牛呢?就是因为不忍心看到它惊惧哆嗦的样子,毫无罪过就被拉去杀掉。所以才用羊去替代它的。”
孟子说:“大王不要责怪百姓以为您吝啬。用小羊换下大牛,他们哪能理解您的做法?大王如果可怜牲畜无辜被杀,那么牛和羊有什么区别呢?”
宣王笑着说:“这倒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我并非吝惜钱财而以羊换牛。也难怪百姓要说我吝啬了。”
孟子说:“没什么关系,这正是仁德的表现方式。因为当时您只看到了牛而没有看到羊。君子对于禽兽,看到它们活蹦欢跳的。就不忍心看见它们死去;听到它们哀叫悲鸣,就不忍心再吃它们的肉。正因为这样,君子要把厨房安在离自己较远的地方。”
宣王高兴地说:“《诗》中说:‘别人想什么,我能猜得出。’正像是说老先生。我做了这件事,反过来推求为什么这么做,自己心里也闹不明白。先生这番话,使我心里有点开窍了。这样的心理之所以符合王道。又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假如有个人向大王禀告说:‘我的力气足以举起三千斤的东西,却举不起一片羽毛;我的视力足以看清秋天野兽毫毛的尖端,却看不见一车子的柴禾。’大王会相信这话吗?”
宣王说:“不会。”
孟子说:“如今大王的恩惠足以施行到禽兽身上了,而功德却体现不到百姓身上,偏偏是什么原因呢?显然,一片羽毛举不起来,是因为不肯用气力;一车的柴禾看不见,是因为不肯用目力;百姓不被您爱抚,是因为不肯施恩德。所以,大王未能做到用仁德统一天下,是不去做,而不是不能做。”
宣王问:“不去做和不能做的表现形式,凭什么去区别呢?”
孟子说:“用胳膊挟着泰山跳越北海,对人说:‘我不能办到。这是真的不能。给年长的人弯腰行礼,对人说:‘我不能办到。’这就是不去做,而不是不能做。所以,大王没有做到用仁德统一天下,不属于挟着泰山跳越北海一类;大王没有做到用仁德统一天下,这是属于为长者弯腰行礼一类。敬爱自己的长辈,进而也敬爱别人的长辈;爱抚自己的孩子,进而也爱抚别人的孩子。这样天下就可以在掌心中随意转动,要统一它就很容易了。《诗经》上说:‘先给妻子做榜样,再给兄弟好影响,凭这治家和安邦。’是说要把这样的用心推广到各个方面罢了。所以,如果广施恩德,就足以安抚天下;不施恩德,连妻子儿女也安稳不住。古代的贤明君主之所以远远超过一般人,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善于将他们所做的推广开去罢了。现在大王的恩德已施行到了禽兽身上,而功德却体现不到百姓身上,偏偏是什么原因呢?称一称,然后才知道轻重;量一量,然后才知道长短。万物都是这样,人心更是如此。请大王认真地考虑考虑吧!难道大王要兴师动众,使将士们身陷危险,同别的国家结下怨仇,然后心里才痛快吗?”
宣王说:“不。对此我有什么痛快的呢?我想借此来实现我最大的心愿。”
孟子问:“大王的最大心愿,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宣王笑而不答。
孟子问:“是因为肥美甘甜的食物不够口腹享受吗?轻软温暖的衣服不够身体穿着吗?艳丽的色彩不够眼睛观赏吗?美妙的音乐不够耳朵聆听吗?左右的侍从不够使唤吗?这些,大王的臣下都足以供给,大王难道是为了这些吗?”
宣王说:“不。我不为这些。”
孟子说:“那么,可以知道大王的最大心愿了,就是想扩张疆土,使秦国、楚国来朝拜,君临中原,安抚四周的民族。不过,凭您的做法去追求实现您的心愿。真好比是爬上树去捉鱼一样。”
宣王说:“像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只怕比这还严重呢!上树提鱼,虽然捉不到鱼,不会有后患。按您的做法去实现您的心愿,费尽心力去做了,到头来必定有灾祸。”
宣王问:“道理能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邹国跟楚国打仗,大王认为谁会获胜?”
宣王说:“楚国胜。”
孟子说:“是这样,小的一方本来不可以同大的一方敌对,人少的本来不可以同人多的敌对,势力弱的本来不可以同势力强的敌对。天下千里见方的地方有九块,齐国的土地截长补短凑集在一起,占有其中的一块。靠这一块地方去征服其他八块地方,这同邹国跟楚国打仗有什么两样呢?大王何不回到行仁政这个根本上来呢?如果现在大王发布政令、施行仁政,使得天下做官的人都想到大王的朝廷里任职。农夫都想到大王的田野里耕作,商人都想到大王的市场上做买卖,旅客都想从大王的道路上来往,各国痛恨自己国君的人都想跑来向您诉说,果真做到这样,谁能阻挡大王统一天下?”
宣王说:“我脑子昏乱,不能进到这一步了。希望先生辅佐我实现大志,明白地教给我方法。我虽然迟钝,请让我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