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厅,沙迦一眼见到了“小子们”,他们也是个个一身华服,每个人都可以充当高贵的座上宾了。他们都穿着一身黑色骑装,看上去就像是三位高贵的骑士。
“都来了,那我们现在就走吧。”华冥耶没有把沙迦交给他们,似乎自己才是护花使者一样。这客厅挑高将近十米,大理石地面,安置着东方的瓷器。从外面看,半球形的金顶上竖着琉璃塔。他们默然出了正门,下了十几级台阶,一身白色的仆人早备好马等候着了,这也是华冥耶的主意,她习惯了到哪都是像男子一般骑马,只是戴上面纱而已。
他们一路浩浩荡荡,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冲着他们指指点点。魆鹿和陵修倒可以视而不见,只是沙迦实在不习惯这样,这次出行简直让她震撼,她觉得华冥耶简直为她打开了一扇异世界的大门,她这个野生野长的游牧民族家的女儿居然有一天也可以穿着金丝装饰的衣裙,像个贵族小姐一样,戴着面纱、骑着高大的马匹在人烟阜盛的街上抛头露面,让仆人为她开道,两旁酒肆里的客人都提着灯笼探出头来细细观摩他们,她甚至能听到他们评论说:“那穿红裙子的一看就是个美人。”当然也有别的一些话,”那打头的不是华冥耶吗?她又出来要浪一个晚上了。这有钱有势家里的孩子啊。””你懂什么?人家家里有钱有势,子女们会玩怎么了?就你那德行,生得出这种芝兰玉树吗?也配议论人家!”“那后面三个郎君好俊气!”
沙迦垂着头,一手护着面纱,只觉得这段旅程十分漫长。她抬眼看看哥哥,他似乎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还冲着一个看着他花痴的女孩招了招手,惹来一阵尖叫,简直让她绝望。沙迦默默看着魆鹿的背影,觉得之前的自己太傻太天真了,他们之间隔着无比大的鸿沟,可能她这一辈子都没办法赶上他的步伐呢。
她这顾影自怜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走到一条小巷之中,这小巷开头竖着三扇朱红木牌坊,两旁栽种的月桂树散发出醇美的香气。沙迦抬头看到一轮满月出现在在不远处的楼间回廊之上,皎白的白玉盘照亮朱红的回廊,深绿的月桂叶片显得幽静,中间筛下一朵朵淡黄色小花。听着丝竹声,让人感觉身处云间须弥宫,沙迦不禁心下感叹:这里的确配得上称是月光之城。
店里的青衣小奴出来帮他们安置马匹,顺着木制楼梯螺旋着走上去,听着头顶咚咚的脚踏声,看着衣衫鬓发散乱的歌伎扶着脸颊酽红的醉酒客人跌跌撞撞下楼,闻着浓重的脂粉味,被明亮的灯火照得眼睛发花,终于到了一个客间。
这大客间人还刚刚齐全,众人来到定下的靠窗位置坐下,黄花木地板上铺着绸面的软垫,黑檀木桌子上,水晶盘里呈着水灵灵的葡萄瓜果,鎏金的绿色琉璃瓶里蕴着一汪紫色的美酒。形似桃花、莲叶的枣泥或莲蓉馅的糕点,包在紫苏叶中的透明花冻,酥酪、香茶、银锞子、小巧玲珑的娇耳……洋洋洒洒摆满一桌,还装饰着沾有露珠的石斛兰。沙迦看着这些玲珑剔透美如工艺品的精致点心,想到她吃过最好的东西就是母亲给她做的吃食,没觉得是有多幸运,倒有些说不出来的郁闷。她矜持地尝了点华冥耶指明让她尝尝的点心,喝酒的时候看到陵修十分文雅,比她文雅得多地一手举杯,一手护着杯沿喝了一口,更是觉得有些不痛快,如果不是华冥耶这样无拘无束招呼大家吃吃喝喝,她真想起身走人。
沙迦坐在靠窗的位置,等到华冥耶和更为活泼的其他人打成一片时,她就只是撑着头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幕了。她想,要是母亲也能尝尝这些点心就好了,都是些相当好吃的点心。
“沙迦,只喝一杯吗?再喝点吧。”魆鹿看了她一眼,放下杯子,拿起酒樽。
“不用了,我不太会喝酒……”沙迦从出神中醒来,看着魆鹿给她满上了一杯。
他给她倒了一杯酒,什么都没再说。沙迦手指敲着水晶杯,也什么都没说。尽管他注意到她的离群和落落寡欢,而且没有揭开她小小的自尊心。但是沙迦觉得,她不能再像前段日子那样处处依赖他了。她看到了他的过去,看到了他可以如鱼得水而她却从未见过的世界,就不得不退后一步。
舞姬上场了。
众人都鼓掌欢呼着,那舞姬一身金色束身纱衣,桃色面纱上一双艳绝的眼睛,手腕脚腕、裙摆和发髻上都缀着金铃,她头顶上垂下云雾般的茜纱,朦胧显出她曼妙无比的身体曲线,她赤脚踩在一张软垫上,线条圆润、肤色如玉的手臂合拢成含苞的兰花样式,一腿撩开,静静伫立时身上的金铃没有一个发出响声。她摆出起舞之前的姿势,直到众人的欢呼声停止,司手鼓和琵琶、羌笛的乐女就位,众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之后才开始舞蹈。
她首先一下子打开一只手臂,金铃抖动清脆的响声,伴着有节奏的鼓点,她一步步旋转,娉婷,张扬而淋漓尽致地释放出她所有的美丽与魅惑。
沙迦看到魆鹿也目不转睛看着那曼妙的舞姬,更是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苦恼,因为她是永远不可能有那样的机会了,肆无忌惮地表现自己的美丽。她咬了一下嘴唇,觉得那舞姬美得让她不忍心再正视下去了。
舞蹈到了最精彩的时刻,那曼妙女子如孔雀、如鹿、如水蛇一般妖娆动人地一口气做着复杂多变的动作,她忽地一把拉开面纱露出她那美艳冠绝的脸庞,开始旋转起来,脚踵踩在软垫上灵活地飞旋,乐声全部停了下来,只有那金铃的清脆声音回荡着。二十个圈转完,舞姬停了下来,众人爆发出欢呼和喝彩声。但是那舞姬只是略停了停,她又开始起舞了,动作比上一轮缓慢得多,这似乎不是常例还有的,乐女们面面相觑,还是拿起乐器迎合着舞姬的动作开始奏乐起来,众人沉浸在丝竹声中,觉得这慢拍子倒也颇具韵味。
舞姬藕似的玉臂象在水中一般划出行云流水的姿势,她缓缓走下软垫,她那黑沉沉的双眼锁定了一个人,她是为那人而独舞的。她缓缓走近那人,用舞蹈诉说着自己欲拒还迎的心事,一步步靠近那可遇不可得的人。其他没有这般艳遇的客人都嗤嗤笑起来,豁达地开玩笑道:“我再年轻个几十岁也有这等好事就好了。”
沙迦看着那舞姬一步步走进,也闻到了她身上的熏香,那舞姬眼波流转,分明就是对着魆鹿频送秋波。
呆在魆鹿身边的人都慌忙腾地方,这样的美人芳心暗许,怎么能没个眼力见呆在一旁煞风景呢。魆鹿喝着酒,眼睛也只盯着酒杯,他那沉稳的态度,在这鲜妍明丽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有吸引力。仿佛是一段暗金浮动的丝绸上放了一颗黑珍珠,那种光芒是沉静而不露锋芒的。他那修长的手指骨节,浑身俊朗无瑕,每一处线条都简明萧肃。也许就是这样的简明吸引了那舞姬,过分的阴柔总是会被阳刚所吸引的。那舞姬的目光仍然盯着他,似乎是用密密目光把他织在了里面。
她用指尖滑过他的背脊。沙迦就只是看着都觉得一阵哆嗦。
舞姬拈起桌上的一朵石斛兰叼在嘴里,开始绕着他起舞,诉说着一个动人的故事,一个少女求爱不得,最终对着花神许下誓愿,让她变成一株兰草,守候在那男子的门扉之外,这样就可以与心上人日夜相伴了。她最后俯身,从肩头上传给他那朵石斛兰,要么魆鹿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她,要么就接受她,至于只是给她一吻还是一夜还是种种……就看他准备怎么办了。
众人都屏息以待,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等待的一秒真是漫长得很。
魆鹿侧过脸,咬过了那支石斛兰,他一把抱起了舞姬。
众人被巨大的喜悦震撼到了,愣了几秒,掌声雷动。
他抱着舞姬穿过喧哗的众人,消失在门板之后。
沙迦的记忆还停在他侧脸的那一瞬间。他的睫毛密密合拢起来,像是饮甘美的毒。
沙迦无法再微笑下去了,她灌下一杯酒,好像思维已经不受控制了,缓过神来时,她已经跌跌撞撞地分开倒在地上笑得东仰西歪的众人,逃到了回廊上。她扶着把手,往下看着点着几盏灯笼的小巷,晚风吹凉她滚烫的脸。她抬起手背,擦掉眼角的一滴眼泪。隔着雕花木门传来悠扬的笙歌,晚风吹乱她黑鸦鸦的发丝。
“你出来干什么?”华冥耶走到她身后。
“没什么。”沙迦躲闪着她探寻的目光,但是她直白地说了出来:“你喜欢他,是吧?”
沙迦没有说话。
“很多女孩子都会这样,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恨不得以身相许,刚才那个跳舞的姑娘就是这样。而你,”她挑起眼梢看着沙迦,”看着他时的眼神——真不会以为我连这都看不出来吧。“她抱起手,“他那副天下一切在他眼里都不稀奇的派头,的确很讨你们小姑娘的喜欢呢。那个跳舞的小浪货很有招数,沙迦,你嫉妒她吧。”
“那跟她没有关系。”
“你还小,这些事情不懂很正常,这么嫩的一张脸,怎么摆的出那副样子出来呢?”她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让我来教你一些……怎么让他习惯的做法吧。”
沙迦愣住了。她看着华冥耶眼波流转的眼睛,远方的烛火煌煌地照在她漆黑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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