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些四百多年前打造的巨石像都在凝望着他,像是在对他无声地述说着什么。一时间,楚凡感觉像是穿越在一群幽魂的执著的目光里,竟让他深感自己的生命也在被悄然吞噬着。
“快点儿走吧,这儿怪吓人了!”他小声催促着身旁的蓝爵。
那孩子还像没听到一样,脚下的步子是那么的悠然又惬意,遵循着一种令人心焦的节奏,不紧不急地踱向六百米开外的那两扇敞开的大理石门板。
楚凡的心里像有一百只小怪物的爪子在挠,越来越麻的头皮上也像有一百条毛毛虫在爬。他对蓝爵已感到无可奈何,于是强忍着逃跑的冲动,吃力地咽了口唾沫,“咕隆”一声,又响又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再不敢去看那些石雕,同时在心里暗暗抱怨着,几百年前的那些石匠为什么要把他们的眼睛都雕得那么奇怪,不管你从哪个角度朝他们看去,他们都像在注视着你。就算你不去看他们,他们的眼睛也能让你感受到那冰冷的石头才有的亘古不变的直愣愣的目光。
于是,楚凡只好把脸转向左手边的墙面,透过一扇扇落地窗去看院子里的情形。
夏季的孤儿院,像赤道上的某个繁花似锦的国度那样,到处是茁壮的树木、倒垂的藤蔓和遍地的植被。
上百株的南欧紫荆上怒放着大片大片的鲜红的花朵,据说当年犹大就是在这树上上吊自尽的,所以孤儿院里的神父和修女只叫它们“犹大树”。
一阵狂风暴雨过后,树下的水洼里落满了大朵的鲜花,像一盏盏已经熄灭的花灯,在漫无目的的漂浮着。
楚凡庆幸于此时是深夜,才使他看不到那花的颜色,不然真会叫他胆颤心惊呢!
“就像用鲜血浇灌出的,那颜色只能用‘惨烈’二字来形容。”他在心里暗自嘀咕着。“神父还说那树会唱歌,会在没有征兆的深夜唱起悼念犹大的堕落灵魂的哀歌,鬼才信!”
来自遥远的意大利的神父总是神经兮兮的,说出口的话也总显得离经叛道,几个孩子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昏暗夜色里的巨大窗子就像一个个雅致的画框,把院子里的景色变成了一系列深色的油画。
虽然天上的乌云还没有散开,更谈不上什么月光、星光的照映,但寂静无声的茂盛庭院里,万般景物却在散发着自身的迷离的光芒,尽管暗淡极了,却又将一切都勾勒得一清二楚。
花架下的池塘里的水面,倒映着紫藤在夜风里的漫舞,暗香仿佛是从水底泛起的,又浮动到了夜空中。
开得到处都是的鸢尾有深紫的、有纯蓝的、有金瓣紫蕊的、也有白瓣蓝蕊的……在被低矮的青草覆盖的小片空地上,像一只只停落在夜空中的蝴蝶,动也不动地妖娆着。
也许是那花叶都又细又长,优美犹如触角,于是那花香也像触角一样,看不见又摸不着地伸进了夜色之中,无孔不入地诱惑着人们的心魂,仿佛一计美艳的迷药,只为让痴情葬送。
在楚凡看来,蓝爵的美正如同那鸢尾,长着最美最撩人的姿态,却又含蓄得令人发狂——因为那花即便在盛放的时候,也有三片闪着莹光的花瓣遮掩着它豹纹状的花心——生得娴静如处子,却有着最旺盛的生命力。
那花扩张自己地盘的速度快得让你无法想象,记得有一年,不知哪里的风吹来了不少罂粟花的花籽,到了初夏,院子里就像燃起了浓淡不一的红粉相间的火焰一样,热烈得叫人如痴如狂!
可一进入六月,光景全变了,罂粟花还在没心没肺地开着,细瘦的花枝越攀越高,孩子们钻进花海里,就只能听到天真浪漫的笑声了。
如果有风吹过,那红粉相间的火焰还会“呼啦”一下烧到天上去,烧到最慵懒、散漫的云端的边缘。
但鸢尾的花枝上一旦挺起了硕大、优雅的花苞,就没有谁再肯把目光投放到招摇又轻薄的罂粟花的身上去了——繁多的美,即便再美,也成了廉价的享受。
等到蝴蝶状的花朵于一夜之间开满了枝头,红粉相间的火焰便沦为了模糊不清的迷雾,又一阵豪雨过后,罂粟轻薄的花瓣纷纷落进了泥泞的黑土中,就成了色泽最为俗艳的残片。
说来也怪,再大的雨也浇不碎看似娇嫩的鸢尾,这份稀有的骨气让这花具有了几份男子气概。可它的美又透着某种最神秘的阴柔——没有哪种美不是一种勾引,偏偏鸢尾把迷惑上演成了矜持。
这就难怪这花最终成为了楚凡的心头最爱。
除了紫荆、紫藤、鸢尾和罂粟,院子里还开着大朵的黄水仙、娇艳又多刺的蔷薇、被托盘状的叶片环绕的旱金莲、水池里纯美多彩的睡莲、石缝间精灵般的白花吊铃、名字如诗般美好的婀娜多姿的夕颜(又叫喇叭花)、把墙根下的一片碎砖地变成了摆满五颜六色酒杯的小巴台的郁金香、像压满枝头的白雪的欧洲琼花,和在枝叶间如流金般漫天卷地的香茶藨子……
世间的姹紫嫣红都被这深深的庭院独揽了,楚凡想象着如果现在那花丛间点着一个个小灯,把繁花的姿色全都尽情又放肆地照耀了出来,那光景该有多美!
远远的,传来了一只小猫细柔的叫声,“喵—喵—”的,应该来自于圣堂高大的钟楼之上。
“我敢打赌,神父睡得正沉呢,刚才那一通震天动地的雷声也没能吵醒他!”楚凡闻着满院的花香,心情莫名地畅快起来。他略微放开喉咙,笑嘻嘻地说道,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宽大的走廊里回响,他忽然有了一种顶天立地的错觉。“至于我们最最亲爱的嬷嬷们(他说的是那三个修女),这会儿一定还躲在被窝里发抖呢!天亮之前,她们是不会把脑袋从那个爬满跳蚤跟臭虫的巢穴里伸出来的,因为她们怕鬼怕得要死,虽然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她们自个儿在吓唬自个儿。”
蓝爵仍旧像没听见一样,微微仰着目光涣散的小脑袋,直朝着越来越接近的那两扇大理石门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