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眼里的瞳仁在止不住地颤抖,就像她失去了血色的嘴唇,也在抖个不停;一片细密、冰冷的汗珠覆盖了她的额头,那是从脊椎骨里直袭而上的寒意激出的;她的心跳慌乱而又微弱,带着她的呼吸已如游丝般难以琢磨——只因为“断指”一直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骨声”,一边还在自我陶醉似的讲述着赫哲族人动人的传说,所以他才什么都不曾发觉。
“亲生父亲,怎么会将自己的女儿折磨至死呢?那女人分明就是个骗子嘛!”杜丽虽然在反驳,可她的口气听上去,却更像在探究。
“哼!”“断指”冷冷地道,“亲生的就一定是仁心仁面的?就不会是人面兽心的?你的父亲不是也抛下你跟一堆的债务,逃之夭夭了嘛?现在还害得你怀着不知什么人的野种,满世界的逃命!他又管过你的死活嘛?这样的父亲,又比将女儿折磨至死的父亲好得了多少?不过是一个痛快些,一个使着小刀子割肉的把戏,让你被人玩儿够了,再眼看着你像条狗一样的死去,却照样能不闻不问!”
“断指”的话让杜丽立时打了个冷颤,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且是说了最不该说的话,她怎么就没想到“断指”是自幼就被离异的父母抛弃的了呢?跟他申辩什么“骨肉亲情”、“人伦道德”,对于从小受尽忽视和冷落的他来说,那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平白自讨了一个没趣,杜丽也不再言语了。但在心里,她却对“断指”口中的山枭暗暗提起了一份防备——她把自己的脸跟记忆里的另一张脸对比了一番,尽管那张脸已在她的生命里销声匿迹了十多年,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还像噩梦一样,始终在她的心头盘绕不去,纠缠不休。
那同样是一张女人的脸,但比起杜丽的要更加美艳、更加高贵、更加冷傲。
小时候,面对那张脸时,杜丽总会感到一种不堪忍受的自惭形秽,她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的脸不过是父母拿缔造这张绝美面容的边角料,潦草拼凑出的残次品。
所以,打从看清了那张脸的那一天起,并弄清了两人割不断、斩不尽的骨肉至亲的关系后,杜丽就对那个比自己年长了五岁的姐姐怀有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后来,这张让她时刻都深感压迫,而且从来无法在对方面前坦然地抬起头来的脸,终于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消失得那样突然,又那样惨烈——杜丽呢,却为此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当然了,在心底深处她还是感到了自责,罪恶感不依不侥地折磨了她许久。但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时间一点点的累积,多年以后,当她终于认定了那个女人已完全被清除干净之后,她也就将那份罪恶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直到有一天,已在费城赛车界小有名气的她,终于用多年积攒的“卖命钱”——那都是她在城郊的盘山道上跟人飙车赚来的——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修车厂,从此跟她那个充满了脏肮与龌龊的勾当的家彻底脱离了关系后。就在她正式开门营业的那天早上,第一个走进来的顾客竟是个山峰一样的巨人。
“你就是杜丽?”那巨人弯着腰,将杜丽的脸打量了片刻,才不那么肯定地询问道。
“你又是谁?”杜丽被巨人的模样吓傻了,磕磕巴巴地反问道。
巨人把他的目光移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张营业执照上,确定“杜丽”这个名字没有差错后,便裂开嘴,笑了。“有人想见你,跟我走吧。”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又不认识你!”杜丽的警惕心一下提到了最高值,她抓起两把沉甸甸的铁钳子,挡在了胸前,同时不住地向修车厂里递眼色,可那些修车小弟一看到巨人高大的身材,和他身上那些顽石一般坚硬的肌肉块,早都吓得一窝蜂似的,躲进车库里去了。
“唉,我本不想动粗的,可现在看来也没办法了。”巨人无奈地揉揉后脑勺,接下来捏起两根手指,轻轻一扯,就把杜丽手里的“武器”夺过去了。然后他伸过另一只手来,又是用两根手指捏住了杜丽的后衣领,轻轻往上一提,就把杜丽整个拎了起来。
不管她如何的叫喊、求饶、挥拳、踢腿——眨眼的功夫儿,杜丽还是被那个巨人硬生生塞进了一辆吉普车里。
半小时后,在市中心的一间吵闹的酒吧的地下室里,杜丽被巨人推进了一扇贴满了性感女郎画报的房门,当门“咣”地一声在她的身后关上,又被从外面“咔叭”一声锁紧后,杜丽的双膝瞬间瘫软了,她的后靠蹭着门板,身子像被地面吸着似的,一下子跌倒在那里。
她听得到风扇转动时发出的“沙沙”声,却看不到任何光亮。房间里有一股高档烟丝燃尽后的浓香,还混杂着一种奢侈的香水味。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应该有一个女人正在打量着自己——可她又看得到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杜丽听到了一声令她浑身发抖的冷笑,她目瞪口呆地盯住了笑声传来的方向,感觉到整副灵魂都在身体里被猛烈抽打时的那种要命的阵痛。
不遗余力在抽打着的,正是一直被她深埋在心底的那份罪恶感。
杜丽原本以为,这一切早已入土为安,早已有荒草大树覆盖其上,那藏匿着可怕真相的土层也早已坚硬如铁,再不可能被任何的意外撼动,或掀翻——
但她怎么也不曾想到,就在这个自己最始料未及的日子里,她那份丑陋不堪的罪恶感竟被这一声冷笑,从深深的土层里原封不动地扒了出来,然后就在她的面前,遭到了最无情、最暴虐的鞭尸!
“是——是你——”杜丽哆里哆嗦地说出这几个字后,就昏死了过去。
当她被入夜后的冷雨浇醒时,她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一片废墟里。
废墟因为遭受了大火的焚烧,留下的残垣断壁,便都成了黑漆漆的,像一片阴森的畸形的树木那样,竖立在旷野里。到处都是凄迷的荒草,远处还有野狗的嗥叫不时传来。
那黑暗里的笑声像一道闪电,突然蹿上杜丽的脑际,让她顷刻间就记起了一切。
她也真像挨了一击雷劈似的,一下子从地上跳起,额头撞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却把她吓得又是凭空一跳。
等她接连后退几步,终于稳住身子,也好歹咬着牙,转过头来,鼓足了勇气,想看一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时。映入她眼帘的,竟是恐怖无比的一幕——
“啊!”杜丽惊声尖叫着,又一次昏倒在地。
在她倒下的那片碎砖堆积的地面的东南角,有一棵树冠低低下弯的杨柳,其实早已枯死了,上面只有杂乱的残枝还在冷雨里微微地摇晃着。
在垂得最低的那根树枝上,挂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陶瓷娃娃,那娃娃的脸庞被满头的乱发遮住了,但透过其间的缝隙,还能隐约看到那绝美的五官和白净的肌肤。
但不知什么人,竟残忍地将娃娃的陶瓷质地的脸庞打碎了,还在上面淋了血。此刻,正有大滴大滴的鲜红的血水从娃娃深深的眼窝里流出,不断地滴到她白色的长裙上。
那长裙的下摆被撕烂了,露出了里面那修长又匀称的细腿,真是好看极了。但一把钢刀却插在那两腿间,刀上同样流满了鲜血,正一滴滴从刀把的底端滴下,直滴到昏迷不醒的杜丽的脸上。
在那棵死树的灰白色的树杆上,写着一行歪七扭八的丑陋的大字,同样是血淋淋的,仿佛一大片狠狠割开的伤口:
“等到需要你说出真相的那一天,如果你胆敢撒谎或隐瞒,这娃娃曾经遭受的一切,就是你休想逃脱的下场——山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