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合先生这么说时，老舂有点不服气。老舂说去年日本人来时，他就逃脱了，日本人追他不上，没有他的脚力；日本人开枪，也没打中他，那枪声，“嘎崩、嘎崩”。和合先生则说，老舂，你舂碓舂出的脚力，在我们老街那是数第一，我们老街人哪个不讲你老舂厉害，称得上英雄！但你碰上的是要抓挑夫的日本兵……现在是鬼子大军压境，我们这地方只有群满爷是随中央军跟日军血战过的，他最了解敌人的装备、火力、行兵布阵。只是，要请群满爷，非你老舂去不可。你老舂不出面，他群满爷绝不会来。和合先生这话一出，老舂拔腿就走。然在我叔爷未来之前，这会，便是“等会”。而在我叔爷到来后，倘若和合先生不说听屈八讲，屈八也是不得先讲的。和合先生的分量已可见一斑，就如同他是会议主持人。主持人不宣布开会，那会就算议得热闹，也等于没开。
乡人开会，就是这般，任你是火烧眉毛，“礼数”得到场。这“礼数”，其实也就相当于现在的程序。
程序一启动，屈八将日本军队就要进攻新宁的紧急态势一摆出来，和合先生旁边站起一个人，大声说道：
“日本人去年劫掠我们新宁，今年又来侵犯我们新宁，二次来犯，是可忍，孰不可忍。去年我们是不知道日本人突然来袭，今年我们既然已经知道，就该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这人说话，尽量想表现出老成，却怎么也脱不了那股学生腔的激情。
立即有人对他说：
“郑南山，你这个教书先生说得轻巧呢，就凭我们几个人赤手空拳，能去痛击日本鬼？”
郑南山猛地将右手往上一伸，啊地一声，吼道：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让我们每个人火把的烈焰
把黑夜摇坍下来
每个人都举起火把来
郑南山吼的是诗人艾青的《火把》，可除了屈八、江碧波外，其他的人都以为他在发癫。
屈八并不知道这是艾青的诗，但知道他是在念诗，像这种热情冲动的人，正是他最喜欢，且最容易掌握的人。江碧波则是为那种激情感染。
郑南山之所以突然吼起艾青的诗来，因为他是艾青的学生。
艾青曾于民国二十八年九月，辞去《广西日报》副刊编辑之职，从桂林来到新宁，担任为避战乱而由衡山迁至新宁县城的衡山乡村师范学校国文教员。这所学校在新宁招收了不少本地学生，郑南山插班进入最高年级。最高年级的两班国文，正是由艾青执教。
艾青一来新宁任教，他的学生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学习自由。他上第一堂课时就对学生说，我讲的你们爱听就听，不爱听的可以离开，不必坐在这儿受罪。且不用官方审定的国文教材，全用他自己编写的“活页”文选，选的皆是世界著名作家的名篇。要学生作文则强调有感而发，说只要不是抄袭，你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写出真情实感来就是好作文。
热爱诗歌的郑南山，自然奉艾青为偶像。
住在扶夷江边的艾青，不但在这里写下了《山城》《水牛》《浮桥》《旷野》等许多诗篇。而且完成了叙事长诗《火把》的创作。
郑南山是最先读到艾青《火把》的学生。
艾青于次年五月离开新宁，前往重庆；几个月后，乡村师范迁往距新宁九十里的武冈县城，更名为湖南省立第六师范学校。
郑南山在武冈六师毕业后，回到新宁，当了老师。成为年轻的教书先生。
这个年轻的教书先生教课仿艾青的“风格”，也让学生有充分的自由。但他给学生的自由却不但不为学生乐意，更为学生的家长诟厉，说他教的什么鬼书，对学生放任自流，是误人子弟。
郑南山自喟在这样的山区小城教书是不得志、屈了自己的才，学生及家长愚昧。“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是他对诟厉自己的人的内心答复。“乱世出英雄”，他决意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故而当屈八找着他，将回到老家的意图略述，两人一拍即合。
郑南山以满腔激情吼出的几句“火把”刚一落音，原本坐在他后面的瑶人猎户杨六吼了起来。
杨六吼道：
“你喊什么冤魂啊？日本人还没来！”
郑南山还没从激情中缓过神来，江碧波已替他回答：
“六阿哥，他是念诗呢！”
“念诗？有这么念诗的啊？以为我这个打猎的没见过念诗的？我见过的念诗的多呢！我一给有学问的人家送捕到的竹鼠去，人家就念‘捉（硕）鼠捉（硕）鼠……’念诗的都是摇头晃脑，斯文而吟，他这是要放火烧屋呢！”
杨六一说郑南山念诗是“要放火烧屋”，我叔爷对着屈八笑起来。
屈八赶紧说，老六，郑老师念的是新诗、新诗。郑南山则说，杨六你不懂，这是大诗人艾青的诗，就在我们新宁写出的诗。
猎户杨六立即驳道：
“就在我们新宁写出的？我怎么没听说过？他这个大诗人是怎么个大法，难道比李白还大啊？李白斗酒诗百篇，他喝酒能跟我比不？”
郑南山说：
“李白是唐代的大诗人，艾老师是当今的大诗人。艾老师喝酒能不能跟你比我不知道，但我们新宁的好山好水，他是写入了诗中去的。你要不要我再念一首他写我们新宁的《水车》？”
杨六说：
“你要念就念，我估摸着他那‘水车’，就是准备用来灭火的，以免你真的放火烧屋。”
我叔爷又笑得哈哈的。他这回的笑，是因为杨六讲“放火烧屋”等于影射了屈八放火烧他爷老子的寨子。
这时和合先生说话了。和合先生说：
“南山，你讲的那个在我们新宁写诗的大诗人，是不是经常一个人在野外踯躅，还沿着扶夷江往下走，拿着块画板画画的先生？”
“是啊，是啊，艾青老师曾留学法国，原本是学西洋画的。”
“他是留洋生啊！怪不得，怪不得他要举起火把烧屋。”我叔爷趁机“乱坨”，再一次影射屈八。
郑南山一听我叔爷的话，哭笑不得，他便要大讲《火把》的深刻涵义。他一开讲，可急坏了屈八。若让郑南山这么讲下去，今晚上这会……
还是和合先生阻止了郑南山。
和合先生说：
“南山南山，我知道你的诗也写得好，你是大诗人的学生，这个关于火把的问题，我琢磨着就是要把人组织起来。今晚屈八先生请我们来的目的，也是要我们一起核议个法子，组织些人马，不能让日本人像去年那样……”
和合先生这话，既安抚了郑南山，又拨正了会议的航向。
老舂立即说：
“对啊对啊，我们此时所在的地方，就是去年那个日本小队长火烧老街后，驻扎个什么司令部的地方；狗娘养的日本人，就是从这个祠堂出发，把藏在神仙岩的人困住，用烟全部熏死。这一次，我们可得给日本人一个厉害看看！”
“对，对，这次是得给日本人一个厉害看看！”
于是，这个秘密会议，正式转入了如何对付日本人的正题。
于是，这个由曾经放火烧自己爷老子村寨的屈八召集，有差点被日本人抓去当挑夫的老舂、打过衡阳保卫战的兵贩子叔爷、和合先生林之吾、教书先生郑南山、大小姐江碧波、瑶民猎户杨六等人参加的会议，成了我们老家民间的第一次抗日会议。
别以为乡人、山民愚钝，别以为他们在商议这么重要的事情前还不着边际地磨蹭了那么久的时间，就断定他们议不出个什么真正有效的对付穷凶极恶的日本人的办法来；这些乡人、山民只要一被发动、组织起来，只要把心拢齐到一块，连天都能翻个边！新宁这个位于湘西南边陲、和广西交界的山区之域，早在公元前124年，就为扶夷侯国，县域内有汉，瑶、苗、侗、壮、藏、蒙古、回、彝、白、土家、黎、锡伯、满族等十六个民族，仅在清道光年间，就有蓝正樽、雷再浩、李沅发等三次大的瑶民、汉民起义，那都是上了中国近代史词典的。而守土拒外敌之烈，使得太平天国大军三次攻打新宁，都是伤亡惨重不得不败退。就连威名赫赫的翼王石达开在天京内讧后率部出走，攻破宝庆后，挥兵直取新宁，也未能占据。新宁的乡民、山民、少数民族，千万别把他们惹得太狠，逼得太凶。日本人在民国三十三年侵入新宁，我们老家人就是以为不撩日本人，不惹日本人，日本人就不会把他们怎么地，谁知日本人不但杀人放火、奸淫抢掠，而且将藏在神仙岩里的百姓全部用烟熏死。在这民国三十四年，日本人又要侵犯，那就是惹得太狠，逼得太凶了，他们可就得品尝自己种下的恶果了。
因而，别看这么个小小的会议，从战略上来说，它直接影响到了日军的合围芷江。就是在这次秘密会议后，成立了我们老家第一支由百姓组成的抗日队伍。而就是这支抗日队伍，伏击攻打新宁的日军，继而驰援武冈……他们和雪峰山域其他地方的民众抗日队伍一样，给中国军队送情报，捐物资，献守城之计，打日军的伏击，切断运输线，将迷路的日军引往绝地，为中美空军指引轰炸目标……使得日军诸多进攻计划或受阻，或彻底破灭。当然，这些都是屈八他们在行动之前和行动中根本没有想到的。他们只是在客观上达到了这一成效。而日军也根本没有想到，在这次雪峰山会战中，他们竟然会面对奋起抵抗的百姓。因为不惟是我的老家新宁，在隆回、洞口、武冈、洪江、芷江、辰溪、沅陵、黔阳、溆浦等各个地方，在整个雪峰山东麓，老百姓几乎处处与他们为敌，处处让他们吃尽了苦头，成为在中日战场最后一次大规模会战中、他们彻底溃败的一个因素。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发出：湖南山里蛮子——可怕！
三十六年后，一些参加过雪峰山会战的日军中下级军官，作为日本朋友，“战地重游”，向知晓此次战役中一些战斗的当地老人询问，要得出他们为何惨败的一些原因，其中主要是对山民的骚扰抗击不可理解。有关资料如实地记述了一个旅团长和一个老乡的问答。
问：我们的部队一来，为何老百姓就知道我们是日军？（山里的许多老百姓在这之前并没见过日军）
答：你们煮饭吃不烧柴火，专烧壁板（山里的房子都是木屋壁板）和家具；吃完饭后将锅子、碗筷、水桶和用过的家具全部打烂……那就肯定是日本兵哪！
问：我们的部队在这里干了哪些坏事？难道就没有干一点好事？
答：你们在这里的好事找不到，坏事讲不尽。你们烧房子、杀人、强奸妇女、抢东西……我们这里四个村子，凡是在你们来时没跑出去的男人，都被杀光，凡是没跑出去的女人，都被强奸，有笔数字呢！你们连几岁的女孩、七十多岁的老太婆都不放过！我那个院子里的张满娘，被强奸后推到坎下田里，爬起来时，又被日本兵用石头活活砸死……我们四个村只剩下一头耕牛、三头猪、七只鸡，这剩下的牛和猪、鸡是跑到山里去了，没被你们抓到呢……
另一个老乡插话：你们没来打仗之前，我家有十五口人，打完仗后，只剩六口人了。
又一个老乡插话：我们院子的吴文季，被日本兵活活剥皮、烧死。你们的士兵抓了他去当伙夫，却不让他这个伙夫吃饭。饿得头昏眼花的他，去收拾日军吃过的饭碗，跨门槛时一跤跌倒，一个日本兵先是哈哈大笑，接着走上前去，一把抓起，“啪啪”两耳光。吴文季忍不住骂了一句娘，翻译官马上翻译，这个日本兵立时端起长枪，朝他胸脯上连刺几刀，顿时血流如注，昏倒过去。日本兵还不解恨，又用绳子将他捆绑在一棵树上，一刀将他的额头划破，然后将额头的肉皮剥开，往下一拉，用肉皮遮住他的一双眼睛，再在树周围铺上一大堆干柴，提来一桶煤油泼在他的身上和柴上，烧起了大火，烈火过后，剩下的是一堆白骨。还强迫我们看……
日军旅团长：我们有罪，我向你们请罪！（对着三个老乡行了三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陪同前来的湖南省有关部门一个领导插话：现在我们中日友好，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要向前看。
日军旅团长：你们向前看，我们要向后看，看看我们做的坏事。我们部队上面规定的纪律是很严的，这些坏事都是下面干的，特别是我自己也干了不少坏事。对不起中国人民。对不起！（又鞠躬。鞠躬完后，沉吟一会）但我还想问两个问题。
答：你只管问。
问：我们的部队和国民党的部队有哪些不同？
答：在这里打仗的国民党部队不杀人，不放火，不强奸妇女，不毁坏房屋和家具，主要只抓民夫，向我们要吃的东西。他们抓民夫也不把理由讲清，没有说为的是帮他们挑东西、带路去打日本兵，所以我们被抓的知道是去打日本兵后，就不逃跑；不知道的，也在半路上溜走。
问：你们普通百姓是不是经过正规军的动员后开始对我们实施袭击的？
答：哪里有什么动员？就连日本人就要打来了都没告诉我们。我们山里蛮子打你们主要是三种，一种是亲眼看见你们烧杀抢掠强奸妇女后，就开始报仇，专门对付被打散的溃兵、迷路的士兵；一种是原来成立的用以对付土匪抢劫行人的自卫队，主要是打你们小部队的伏击；还有一种是自发组织联合起来的，有汉民、瑶民、侗民、苗民……就连原来的一些土匪，也加入了进来。我们山里蛮子猎户多，枪也打得准……
日军旅团长（竖起大拇指）：山里蛮子！（旋改口）山民，厉害！了不起！我军在东北打仗，不管任何城市，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在雪峰山，我们寸步难行，伤亡惨重，全线溃败，是我们没有意料到的……
岂止是这个旅团长没有意料到，就连作为日军最高指挥官的冈村宁次，对合围芷江之仗考虑得不可谓不周到，所制订的“正面进攻，分进合击，钻隙迂回”的战术不可谓不正确，攻势更是凶猛，但他也没有意料到此次战役会以自己大败、中国军队完胜而告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