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要数够三十秒,不许作弊!”
“好好好。”
一个脸色看起来很苍白的小男孩把手埋在臂弯里,无奈地对着留着一对羊角辫的小女孩说着话。他撅着屁股,开始一二三四地数了起来。而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撒欢一笑,转身朝着远方跑去。
这里是一个空旷的露天羽毛球场,位于一个破旧的小区里。这里就十米多宽的位置,一眼就能望到边际。西边是围墙和它后面茂盛的丛林,一棵孤零零的、有五层高的疙瘩老树,屹立在球场旁,低头俯瞰着这个空旷的地方。
球场两侧的楼房破旧且沉默,小男孩就在树下的石凳上抬起了自己的头。三十秒已经过去了,或许是过去了。小孩子的克制力,总会让他们下意识地作了弊。
小男孩脸色虽然苍白,但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说明他很健康。他双眼底下的脸颊上各有一颗痣,对称着长在那里。
那是江宁,小时候的江宁。
自己是如何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江宁不知道,或许是瞪大着双眼,或许是张大着嘴巴。但还好,过去的自己看不到现在的自己。这让江宁很快地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
江宁看着自己朝着自己快步跑来,年幼的双腿带着活泼的节奏上下蹦跳。他完全无视了自己,朝着自己身后跑去。江宁注视着年幼时自己额头上高耸的发际线,蓦然间发现互为镜像的两个人从身高来说,居然差不了多少。
然而江宁却没有太多的惊诧、如果说在一天前,他还会为了林雨言的一番话而动摇或者生气;但现在,他的思绪已经冷静得要死,就像一个死人一样。他甚至连自己是否还活着都没有过多地思考,似乎活与不活对于他而言已经没有区别。
他看着过去的自己欢快地离开了这个露天的羽毛球场,不禁发出了一声叹息。
自己到底在感慨些什么呢?江宁不懂,也懒得懂。他缓步走向那棵五层楼高的孤零零的槐树前,默然地站立着,看着它。这棵树大概没有多老,两个人合手就能把它围起来。江宁看着它身后十多米开外颓然的围墙,伸出白皙的双手,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看外面的样子,应该是深秋,槐树的树叶随着秋风不断地落下,散落在格砖铺筑的地面上。铅灰色的云层看上去非常地浓厚,江宁哈着气,心里却突然想到了一个叫做张庄生的人。
老公,你到底在哪里?
江宁咬着嘴唇,克制着自己即将溢出的眼泪。但是他的心里却在呐喊着这句话,疯狂地呐喊着。前几天去到家里的警察让他措手不及,他想不到张庄生真的做了,真的把那个和自己领了证的男人给分了尸。因为张庄生用了化名,所以警察还没有找到他,但是警察却找到了自己。
自己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就一个眼神,自己就招供了。那个警察的眼神好可怕,好像一下子就能够看穿自己心底的一切。自己还记得他穿着一袭便衣,一双恐怖而锐利的眼睛就藏在他散漫的神情下。他藏得很好,只有自己才看得到。
后来,自己害怕警察再找过来,便搬到了以前老妈住的地方。她死了很多年了,除了一栋房子,其他的什么都没留下。父亲也因为猥亵他人未遂,被抓进了监狱。否则,凭着自己这五个月的肚子,一定会被他赶出家门。
江宁低声地啜泣着,完全忘记了自己正站在一棵老槐树下面。
“找到你啦!”一阵悦耳的笑声如同轻淙的泉水响了起来,江宁抬起头,擦了擦脸,循着声音望过去。
球场另一头的小路旁,一个小女孩正跑在年幼的江宁前面。他们肆无忌惮地跨过放置在球场边的水泥墩,一前一后朝着江宁跑了过来。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无忧无虑的欢笑,仿佛这铅灰的天已经变得艳阳高照了一般。
他们跑到了江宁的身边,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因为他们看到了江宁,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树下,脸上挂着泪痕,一头长发散乱不堪。他们好奇地打量着他,眼中带着一种天真的疑惑。
“姐姐,你怎么了?”眼睛大大的小女孩率先问了出来,她扬着小脸,看着江宁头顶的高处。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要不要我们帮你找警察叔叔?”小江宁自告奋勇地拍了拍胸口,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模样。
但是当他将警察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江宁整个人脑袋就嗡地一声,空白了。
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自己究竟是谁,他浑身颤抖着,抱着双臂,脑海里回想着每一次别人家的敲门、每一回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那些声音,每一次都会吓得自己躲进家中的老式衣柜里。因为这个,自己在家从来不留任何生活的痕迹,甚至有时候出门都要半夜才会出来,吹一吹夜晚的冷风。只有黑色的夜,才能给自己留下那么一点点安全感。
天快点黑吧,快点黑。一边祈求着,江宁的牙齿也同时咯咯地敲打在一起,奏着局促而焦虑的音乐。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就能生活在阳光下,他们伸出手就能被这个世界宠爱,他们一出生就可以被风轻抚、被人亲吻,而自己却只能活在黑暗笼罩的夜色里?
凭什么?
江宁的问题没有人回答,但从心底生起的一丝妒忌之火,瞬间点燃了他不安的心。他瞪大着眼睛,伸出双手,狠狠地掐向小时候的自己。小江宁避让不及,甚至说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被掐住了。
恨,江宁此刻的脑海里只有恨。
小江宁的脸变成了酱紫色,因为他根本无法呼吸。手虽然是白皙纤弱的手,但是要掐死一个小孩,再容易不过。
旁边的那个小女孩看着眼前的一幕,完完全全地呆滞了。她没有半点反应地看着自己施展了暴力,她在害怕吗?江宁想到这里,心底不禁快乐地哼了起来。这种在他人面前施展暴力的感觉让自己心生愉悦,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脸上扭曲的笑容带着一种解脱,带着一种把自身的痛苦转移到了他人身上的解脱。这种感觉十分美妙,就像是整个人都为此飘上了云端。天空似乎裂开了一道口子,一抹清亮的光投射下来,照在自己的身上。
暖。和泡在热水里感到的一样暖。
江宁抬起头,想要看清那从某个地方传导而来的光。
然而当他抬起头,入目所见的,只有一片青翠的碧绿。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草地,变成了某种朝阳下才能呈现的翠绿。这绿色耀眼又温和,在霎时间铺满了整个天空。从江宁头顶云层的缝隙中不断缓缓流淌出来,向极远处的天边蔓延了去。
“嗬。”
长时间的仰视,让江宁的呼吸声变得尖薄起来,气体一丝一丝地进出,拉扯着江宁的心神。
这道光究竟是哪里来的?
天上?
天上是哪里?太阳呢,为什么看不到太阳了……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吗?是因为自己做错了吗?可是为什么要自己承担这样的痛苦,为什么别人不用?
惩罚,难道是上天的惩罚?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啊!”
江宁不知不觉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朝着天空疯狂地哭喊。但是天空中除了倾泻而下的光以外,根本没有任何回应。原本层层的铅云都变了颜色,那翠绿的光芒有着极强的感染力和渗透力。不仅仅是天空,江宁身边的一切都变了,翠绿,入眼是无边的翠绿。
恍然间,江宁好像站在一片绿色的草原上,看着一轮升起的朝阳渐渐将草原变了色。绿色填满了江宁的脑海,直到他整个人闭上了眼睛。
海浪,巨大的翠绿色海浪冲散了江宁,淹没了碎裂的他。他只在碧绿中听到了波浪的涛声,重重叠叠,安安静静。
……
“我在哪里?”
林雨言站在空荡的水泥房间里,看着一身污水的江宁。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嘴巴一张一合,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脱离了水的鱼。他的脸色此刻看起来更是苍白得像块石头,毫无生气了。
“你能活着出来,真是天大的运气。”林雨言面无表情地说着话,但看她的神情,却带着一种混杂着惊讶和敬佩的表情。
活着?什么活着,自己还活着?
江宁模糊地转了转头,旧日记忆中的自己在意识中逐渐分裂成两个模糊的身影。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体型,一大一小,相互纠葛着,却又彼此用尽全力想要摆脱对方。他们身上都有对方所极度厌恶的东西。
江宁的眼中逐渐显现出了一个影子——那个女人,她挺着肚子,抚摸着肚子里的江宁和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
自己就是那个婴灵?
念头一起,江宁立马摇头掐掉了它。不对,自己似乎是陷入了那个婴灵的回忆里……
江宁看着它渴望的脸,那张在从前还未被融化掉的脸,虽然皱巴巴、也非常血红,但是却有着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热情和好奇心。他的手不像一般的婴儿是蜷缩着的,而是伸展开,触摸着母亲肚子的内壁。
它一定在等待,等待着出来真正见到阳光的那一刻。而自己,则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和他一起看着外面的世界。甚至,自己的眼睛和他的双眼重合了,两个人似乎是在通过同一双眼睛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难怪那过去的自己身高居然和自己相当。
江宁抬起头来,目光重新凝聚到一起,他打量着这个毛坯水泥屋子。屋子上有一个窗口,可以从那看到窗外远处的阳光,正明晃晃地照在自己的脸上。
那是刚升起的第一缕朝阳,从城市远处的天际线上升起,越过重重的高楼,最终落在这一片荒芜的田地中、落在这栋孤寂的小楼身上。江宁看着那一抹金色的细线,伸手轻轻触摸了它。
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手指窜入了他的身体里。江宁觉得自己就像是睡了一场大觉后突然醒来了一样,身体里充斥着喧嚣的活力。
江宁的视线转移到身边的林雨言身上,他原本只是想看清楚身旁的究竟是谁。
“怎么是你?你去哪了?”
林雨言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门说道:“我们的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不过我可以解释一些我能理解的事情给你听。你真的令我惊讶,江宁。”
江宁认真地打量着林雨言,可他完全看不出她究竟是在夸赞他,还是在讽刺他。不过林雨言的左脸上此刻有一道白色的印痕,想来不会是光线折射的原因。这道印痕从她的额头开始,贯穿了眼睛,一直到达下巴才消失。
在江宁看来,这更像是一道刀伤。
不过林雨言很快就点了点头,说道:“这确实是刀伤。我和你一样,都跌落到了那个婴灵借着阵法的地利设下的镜中了。”
“镜中?”
“因为阵法中有两个我,所以我把它叫做镜。这个,就是那个镜像留给我的。”林雨言指了指自己的左脸,脸上露出一阵苦笑。“镜的力量和我相距不远,如果不是你,恐怕我会被耗死在镜中。”
“那我在镜中见到的一切……”
听完了江宁的叙述,林雨言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但那确实是镜像的一部分,而且,那个才是真正的你。你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脖子吗?”
江宁摇了摇头。
林雨言看着他脖子上两个通红的手印,叹了口气。“你试图掐死的是真正的你,大概是因为阵法只对拥有灵力的生命才会塑造出虚假的景象,而对于没有灵力的你,普通的幻术已经足够了。”
“至于你为什么能逃得出来,我在留给你的手电里放了一块弱石。这种东西只在冥河中才有,唯一的作用是驱散灵力,所以可以拿来破除阵法和法术。但是我想说,这玩意的产量少得可怜。我这唯一的一颗,大概是我那不知道死去哪里的亲生父母留给我的,现在也被你给弄光了。我猜是你从某个地方跌落进来的时候,电筒被摔坏了,所以那颗弱石掉出来驱散了婴灵的灵力,我也才能见到你。”
“可是,为什么老子创立的阵法里,会有这么多邪恶的东西?我在那个走廊还……”
“阵法是无主的,不然你以为就凭我一个区区一百多岁的……就能随意进出第一人仙创立的阵法中吗?你以为你能进来真的是因为你天赋异禀,你就这么小看这里所有的一切?”
“咳,我没这个意思。那,你的意思是,有人改造过这里?”
“不止一个。”林雨言没好气地说道:“我们赶紧去把那个暂时失去了灵力的婴灵干掉,然后把这个阵法毁了。无主的阵法,毁起来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天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人利用这些东西。”
“那还需要我么?”
“当然。”
江宁点了点头,摇晃着站了起来,神情坚定地跟着林雨言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