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竹的手掌很凌厉,拍得脆弱的木桌吱呀作响,微微心惊的师徒却不动如山;唐君竹的声音很文气,可四周空旷却又隐隐传来回声,如浪打礁石般落入小二的耳中,正往上搭的白毛巾被惊得失去了准头,啪地一下打在脸上。
“这……”小二下意识摆出笑脸,踱着小步走过来,道“几位客官,这些话可开不得玩笑,小人还得开门做生意哩。”
唐君竹冷哼一声,指着张焕末道:“不信你看。”
张焕末正担心向来寡言冷淡的唐君竹会把事搞黄,一听这话,心想自己一定要好好表现,可转念又一思量,觉得装一个中毒的人比装一个死人要好太多,说不定等下还能自由发挥。于是他挤眉弄眼,整张脸开始“抽搐”起来。
见此一幕,店小二被吓得瞠目结舌,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原来张焕末“挤脸”太过卖力,竟是控制不好,咧开的嘴角滑落一坨涎水,圆柔荡漾,滟涟生光。无妨,这样反而视觉冲击更为强烈,更加逼真,也更能唬人。
可唐君竹不乐意了,一脸嫌弃地把他摔回桌面,大手一挥道:“你要还不相信,自己来试下这茶水不就得了?”
张焕末的脸抽得更快了。
师叔汪邙眼观鼻鼻观心,心想师侄这是用生命在演戏啊。
战战兢兢的店小二将称呼从“客官”换为“大人”,言语更为谨慎:“大人,您真的搞错了,您看,这馒头那两桌也有上,这茶水更是桌桌都有,若是有毒,其他人又怎么没事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唐君竹双眉一竖“你是在怀疑我们造谣生事吗?”
“不敢不敢。”小二唯唯诺诺。
“照这么说,这毒不是你投的咯?”
“小人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呀!”
“那究竟是谁下的毒?是你?是你?还是你?”唐君竹走到前来,将附近几桌的人都问了个遍,对投过来的愤怒目光视若无睹,继续说道“那这样好了,在我没有查清谁往我们茶里下毒之前,酒家里的,酒家外的,只要是这方寸地上的,都不许走!”
这话咋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实际却很霸道蛮横,于是周围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更有人怒喝一声“狂妄!”,拍案而起。唐君竹微微一斜眼,那人桌上一根筷子莫名弹到空中,倏忽落下,瞬间将寸余长的桌子砸穿。
唐君竹再一瞥眼,酒家外那个刚起身的乞丐,手中乞讨的饭碗砰然而碎。
场内场外,二十多号人,鸦雀无声。
……
……
体态枯瘦的老黄牛回头眸地叫了一声,却没能把沉浸在少女美貌中的少年拉回来,而惊醒少年的,是一只手。
这只手突然从干草堆中伸出,来势汹汹,直接就朝少年的衣领抓去。少年迅速后撤一步,险而又险地躲过。手的主人显然没有想到少年如此灵活,一下子失了重心,从草堆中冲了出来。
少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两人,脑中细细回想之前张焕末在他耳边的私语。这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大概便是对末哥一见钟情到刻意留下手绢以示情愫的名门千金,那旁边这名男子就是末哥口中那个妄想吃天鹅肉的痴情家丁?
少年并没有理会秦天楚的打算,伸手把紫色的绢布递还给少女。绢布用料自然不凡,入手即如软玉般丝滑温润,绢布一角绣着少女的名字,一边还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诗词。而一旁的秦天楚被人无视不止,看着少女一脸娇羞攥着手绢揣若至宝的模样,心中的无明业火腾腾燃烧,冲少年吼道:“叫你家主子出来,我要跟他单挑。”
少年没有接话,想到之前张焕末描述这人种种的变态行径,看秦天楚的眼神就像在看白痴,这豪门贵族之间的爱恨情仇,果然不是自己一个庶民布衣可以理解的。
秦天楚没好气喝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少年本来对秦天楚就没好感,直接扭头对他不理不睬。秦天楚感觉一阵心塞,卷起袖管作势欲打,少年眉头微皱,后退一步,蓄势而待。
“等一下!”
摆好架势就要火拼的两人被打断,好不尴尬,却见少女小璐迎着阳光展开手绢,紫金色的光华流转在她清丽的容颜上。
洛小璐突然扭过头,好奇问道:“你难道不识字吗?”
少年感觉脸颊发烫,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
……
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总不乏超凡入圣的武道宗师偶遇马贼盗匪的经典桥段,嫉恶如仇的武道宗师甚至用不着出手,只需把明锐的眼睛往那一搁,便能惹得竹林落叶,鸟遁鱼惊。
此时此刻一身白衣挺立中间的少年,虽只舞象之年,已显宗师风范。
附近的人纷纷低下了头,仿佛有毒的不是那碗茶水,而是白衣少年的眼睛。
燥热的大地没有风,酒家内落针可闻,那席禾绿色的帘子却动了。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那支微微颤动的铁簪,别在高高盘起的云髻间显得很是纤细脆弱,仿佛下一刻便会崩断开来。那人很自然地抚了抚铁簪,素手巧然,肌肤胜雪,眉眼间自有几分成熟的韵味。褐色的麻衣上补丁多得一块叠一块,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她丰腴动人的身体。
关键是原本手足无措的店小二突然就平静了下来,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老板娘。“
张焕末等人心底一沉。
风情万种的妇人款款走来,一颦一笑间仿佛要把唐君竹的魂勾走,朱唇微张,声音更是糯软甜美:”不知这位客官为何要这般蛮横,您有何吩咐,奴家满足便是。“
”我们本意只在店中略作歇息,但我的两个弟兄在喝了茶水之后便不省人事,还请掌柜能给个说法。“
本应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脸不红心不跳,语气平淡咬字极准。
遭遇冷场的妇人也不灰心,促狭一笑,媚眼如丝:”正巧奴家还懂些医术,何不让奴家替那两位好汉把把脉?“
唐君竹仗剑拦住去路,沉声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要害他们?“
老板娘见唐君竹如此不近人情,轻啐一声,眼神幽怨,伸出右手就要抚摸少年的脸庞,唐君竹微微皱眉,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仅一步间,唐君竹让出了道路,丰腴妇人来到了桌前。
五人身体皆是一紧,唐君竹眼神一凛就要拔剑。
可那妇人似乎并没有替人把脉的心思,反而身子一低,拿起汪邙前面的茶碗,仰头喝了起来。清凉的茶水顺着妇人雪白的颈项淌下,颇具规模的胸脯微微起伏,旖旎动人的场面直教人血脉贲张。
明明喝的是茶,妇人却喝出了几分醉意,她用手抹了抹嘴,秋波微转,更显魅惑:”诸位大人,若是茶里真的有毒,那奴家怎么又无恙呢?“
食客中立马有人开声附和,而老板娘又是一笑,道:”奴家还有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讲。这木桌上明明有六个酒碗,可这数来数去,怎就只有五个人?第六个人又去了哪儿?“
唐君竹神色一窒,竟是不知如何接话。
”哎呀,你说巧不巧,客官你们这边少了一个人,奴家厨房那边,刚好多了一个人,而当奴家发现他的时候,那人正在装老鼠偷吃哩!“
唐君竹和汪邙闻言脸色剧变,但一切都迟了,禾绿色的帘子又拂动起来,这次走出了三个人,居中那人被旁边两人按住胳膊,长得獐头鼠目,尖嘴猴腮,就差把我是坏人四字写在脸上,待视线触及唐君竹等人,突然就撕心裂肺地吼道:”大哥,救我呀!救我呀!“
食客们哗地一下子沸腾起来。
”这伙人好险恶的居心,明面上聚众生事,暗地里偷鸡摸狗!“
”穿得倒是人模狗样,结果竟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幸好掌柜的火眼精金,不然大伙就都被这群小人给骗了!“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各种谩骂和脏话如海潮般涌入唐君竹耳畔,可少年面无表情,仿佛无喜无悲,只是看着桌上如同睡着了似的张焕末,希望能从他这边得到破局之法。
而近在咫尺的妇人吐气如兰:”客官,这又该怎么算?“
怎么算?
唐君竹闭眼,剑却出鞘。
一个冷酷、高傲的人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冷静、沉着的人。
相反,他很有可能是个暴力狂。
……
……
当三人沿着张焕末留在手绢上的信息来到这个交叉口,莫名就感到几分唏嘘。
少年的感叹很直白:“这个地方,先前我已经走过了。”
洛小璐的感叹更直白:“这山,这草,怎么都这么丑?”
唯独秦天楚的见解算得上几分独到,直切要害:“我们走的这条路有问题!”
路?石咀巷的路本不是路,走得人多了,才成了路。如果说每条路的尽头都能找到一座或高或矮的土房,那这条路又是通向哪里?
三人向山上望去,在漫山黄绿中发现一抹鲜红。
那抹鲜红慢慢站了起来,在成堆成簇的黄藜中显得有些扎眼。那名男子面容清逸,身上的一袭红袍没有夹杂一丝瑕玷,不像火不像血,却又能让人感觉到炽烈和悲壮。他在遍地黄藜中走来,山石嶙峋高低陡峭,但信步间却如履平地,稳定自如。
如果此时张焕末等人在场,肯定会第一时间辨认出红衣男子的身份。
相比之下,此时的秦天楚眉宇紧蹙眼神凝重。
玉灵境么,在这个地方真是小见啊。
初境?中境?难道是玉灵巅峰?
他的双手突然握成拳。
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