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一行六人便已是沿着北序学府的南墙来到了巷口的小道,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整天,但降魔大雨的影响并没有完全抹去,脚下的沙砾依旧有些柔软,就如铮铮铁汉那抹暗藏的柔情。队伍中张焕末和少年很自然地抱成一团,最前方的是卫师后,那只神出鬼没的黑猫不见踪影,但好在恭谨有礼的书生不离不弃。再下来便是师叔汪邙,抱剑的冷酷少年则不远不近地缀在队伍后头。
只是拂晓时分,路边已是有不少大嗓门吆喝的小贩,加之镇魔村地多沙石,昼夜温差极大,如今秋意渐浓,迎面的风便凉飕飕的。可尽管有诸多因素,仍是没能驱散张焕末丝毫倦意。也难怪,平日里出了名“任你日上三竿,我自深闺安睡”的风流公子哥,今日居然破天荒早起了?当然不是!张焕末压根就一宿没睡,只怪昨夜与少年相谈甚欢,又见这孩子无依无靠委实可怜,便动了那所谓的恻隐之心,于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情到浓时不自禁地就将其……纳做了一房小弟。
尽管困意上脑,但最近怪事迭出,今日去石咀巷的这一趟,于少年,于北序,于他而言或许都是一件大事,作为大哥又岂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末哥,这衣服怎么穿着这么别扭!”
张焕末瞥了眼穿上新衫的少年,问道:“舒服吗?”
少年很认真地想了想,道:“舒服。”
“漂亮吗?”
少年又是想了一下,有些害羞地道:“漂亮!”
“嗯。”张焕末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习惯就好。”
去石咀巷不过六七里的路程,但照顾到队伍中脚力孱弱的袁敬呈,其余人都很有默契地放慢了脚步。等到了石咀巷,便已是辰时。一行人走进巷中,穿着一身明显是富贵人家的白色常服,偶尔有穷苦人家抬头瞥上一眼,眼神自然也就算不上和善。
石咀巷当然比不得琳琅巷繁华,抛开那些低矮土房,鸡肠小道不说,就连一间像模像样的商铺也看不到,那些小贩自是很了解行情,三五成群地出现在巷口巷尾,愣是不肯往巷子里再站进一些。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时间,大致围着石咀巷饶了一圈,便在一家酒家坐了下来。酒家很是凄凉,本就挂得不高的招牌缺了一角,那些长凳东一块西一块地打着补丁,也不知是修了多少回。但村里的人哪里会在意这些门面排场,所谓酒家,方寸土地摆上木桌长凳,坐下之时能招待些热菜熟食,味道不用太过讲究,但求手脚利索,毕竟填报肚子还得继续赶活不是?
六个人刚刚坐下,笑容温和的店小二便过来斟了几碗茶水,待点完菜,小二离开,又静坐了半晌,卫师后才对少年问道:“有想起什么吗?”
少年,摇了摇头。
卫师后点了点头,转而对张焕末问道:“发现什么没?“
“有!”眼神飘忽的张焕末一收折扇,一本正经地道:”女人太少了!“
懵懂单纯的少年不懂这些登徒子的言语,但卫师后和唐君竹听到这话后居然微微点了点头,这便让本就一知半解的袁敬呈心生茫然了。
”不止女人,这里的老人,小孩,都太少了。“
”看那个扛锄头的农夫,每一步的间距都用尺子量过似的,这是一个老农能走出来的步伐?“
”还有那两个在矮墙旁侃大山的痞子,先前我们进巷的时候就已经在远远地看着了。“
”何止那两人?街对面的那个乞丐,坐右手边稍远处那个汉子,都是跟着咱们一路走过来的哩!“
”早先听闻石咀巷有个糖画很厉害的大叔,今日却没能看见呢……”
“毕竟糖画这种活儿,修为再高也做不来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把声音压得极低,却都能传入袁敬呈和少年的耳中,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
“让各位客官久等了!”
就在这时,面容纯良的小二高呼一声,小跑过来搁下好大一碟馒头。正值晨餐时分,酒家里的食客倒也可观,于是小二挤着笑脸又说了几句请慢用之类的套语,便一溜烟儿走了去。
袁敬呈心里烦躁,就想着吃点东西,可略一思量,又觉得吃馒头前应该喝些水。不料刚捧起大碗,却见唐君竹微微侧身,怀中的长剑按住他的手道:“劝你别喝。”
袁敬呈心微凉微凉的,水都不能喝,那这些馒头就更不用说了。
其实这怀疑也不无道理,石咀巷不大,却也有酒家;数量不多,也就那么一间;店内自然不大,甚至又脏又乱,唯独这看似随意的斟茶倒水,制艺粗糙的大碗出乎意料的干净,茶水虽然没有半点茶香,却明澈澄莹,人畜无害地就像飘于山水间的第一朵雪,让人忍不住就想喝下去。
同样对馒头动心的少年按捺不住,怯怯地道:”那现在怎么办?“
知晓内情的三个人默不作声,把目光落在张焕末身上。
早在还没出发去石咀巷之前,卫师后、唐君竹、汪邙、张焕末这四人就一起商讨过各自的想法。卫师后神色严正,开门见山:”邪月教手段通天,连那些拘押的黑衣人都能灭口,想必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查出什么。因此此次去石咀巷,主要看那孩子能不能在那里回忆起一些事情。“
汪邙点头附议:“都说睹物能思人,触景能伤情,如此应该是能助他恢复记忆。再不济,也能找些乡亲问问。”
“这好办呀!”这时张焕末插话了“咱们去到石咀巷,就把场面弄大点,最好锣鼓喧天琴瑟齐鸣,把乡村父老都招过来,回忆也好询问也罢,岂不方便?”
“这样不妥吧,按君竹的说法,那里似乎有不少他们的眼线。”
“那又何妨?降魔之日我们就把他们给打怂了,此刻就应该趁胜追击,若他们当真在石咀巷安插了眼线,正好一锅端了!”
话语至此,向来以技击锤炼武学的唐少年眼眸第一次睁开,立时放出一道精光。
卫师后扶额长叹,细想又觉得自己徒儿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便将此事敲定下来。
感受到众人投来的目光,张焕末嘿嘿一笑,扯过少年的耳朵就开始嘀嘀咕咕。其余四人虽然听不到什么,却看见少年眉眼间有迷惘,有震惊,有为难,嘴巴微张,神色精彩之极。好生叮嘱一番之后,张焕末又随手塞给少年什么东西,就像上了年纪的老妪看着即将远游的孩子一般,轻柔地呢喃一句:“去吧。”
少年转身离去,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显然醉得不轻。
就当所有人都在思忖张焕末打什么鬼主意的时候,又见他猛地一拍桌案,朗声道:“夏令扶胆茶当酒,清秋两畔无落红,干!”
豪言一落,咕咚一声,茶碗里已是滴水不剩。
众人被惊得瞪大了眼睛,唯独卫师后嘴角隐隐噙着笑意。
还没待其他人反应过来,张焕末又是双眼一瞪,“呵”地猛吸一口气,颤巍着说了句:“茶……茶里有……毒!”
说完,张焕末身体一软,啪叽一下趴倒在桌上。场间四人面色诡异,你望我我望你,用意味难明的眼神相互推搪一番之后,最终纷纷落在卫师后身上,卫师后微微挑眉,摇头道:“这事儿我可做不来。”
唐君竹径直把眼睑一垂,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袁敬呈亦是气定神闲,反正这事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做,剩下的师兄弟眼神一碰,各自心头不由咯噔一跳。
说时迟那时快,卫师后突然举起茶碗一饮而尽,而后“嗐”地猛吐一口气,脸上立马泛出一阵潮红,毫不含糊地便伏倒在桌上,惹得年久失修的木桌又是一阵吱吱呀呀。
唐君竹满头黑线,汪邙目瞪口呆,而趴在桌上装死的张焕末压着嗓子嗤嗤地笑,两个肩膀边笑边抖,恰巧此时店小二也忙完手上活计,笑得就像月牙般的眸子就这么徐徐向这一片扫来。
终归还是要有一个人站出来!
于是唐君竹霍地起身,左手一下按住全身抖个不停的张焕末,右手提着长剑,遥遥指着店小二喝道:“小二,你们这茶里有古怪!”
说罢他左手一扯,硬生生把张焕末的脑袋掰起来,张焕末的表情很是诡谲,吐着舌头皱着眉,闭着眼睛垮着脸,倒是将痛苦演绎得入木三分。
这其中,自然有不少演的成分。
但归根结底,主要是因为被唐君竹抓着头发,确实是有些疼啊。
……
……
“现在呢,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别急,我在看呢!“
“嗯……那个臭小子喝了一碗酒……然后……嗯?睡着啦?”
“哈?”
”嗯……仙人大叔也喝了碗酒……也睡着啦?!”
“哎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等一下,我……噫,怎么全黑了?”
被驱使到这辆牛车前的少年有些傻了眼。先前张焕末跟他说这半人高的干草堆里足足藏了两个人,他其实不怎么相信。此刻听到这段对话,心中顿生一股钦佩感,觉得末哥真是厉害,明明坐在那里却对周围的情况了如指掌,这不是神机妙算是什么?
“请问是有人在里面吗?”
干草堆中的两人冷汗涔涔往下,不约而同地用手捂嘴,却不知这动作实在是多余,反而引得草堆中扬起了两簇干草,恰如此刻少年微微挑起的眉。
少年无声叹出一口气,从袖中笨拙地取出一条紫色的绢布,道:“我家……少爷说,前夜洛姑娘落下一条手绢,特意要我前来归还,不知洛姑娘……”
“是我。”
一声清脆的应答,不方不锥的干草堆中突然供出一个小巧的脑袋。也不知道是因为干草堆中实在太热,还是为自己先前的应答而感到娇羞,少女羊脂白玉般的脸庞飞起两朵红晕,干草杂乱的搭在头上,反而平添了几分可爱。
咫尺之间的距离,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时间竟是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