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溅起的水花被雨滴打落,露出了东方魅那阴郁得几近要滴出水来的脸。
应该怎么形容今晚的事?荒谬?奇迹?明明只是个尚不能聚气化穴的普通人,怎么杀了一次又一次都不死?明明只是个清灵初境的小鬼头,怎么能一剑便把自己那道白虹砍断?明明只是个法灵圆满的教书先生,又如何能跟我这种半步虚灵的人相提并论?!
真气流转不停,地上的积水被卷起,风中的雨水被吹散,但攀升的气势就像一枚抛下的色子,只滚出一小段距离就突然戛然不动。
东方魅神色微变,差点喷出一口逆血。
先前卫师后那一掌强得出乎意料,强得他第一次对自己可以战胜眼前这个中年人产生了怀疑。
他出现在镇魔村,与曹家勾结,杀了数百人,不过是奉天算大人之名来这里伏线布局,为即将到来的那件事做准备。而卫师后所代表的北序学府,就底蕴而言明显比镇魔村作威作福的三大家还要深厚得多,是这次谋划中最大的隐患。但隐患终归只是隐患,那名少年却不同。他从那场屠杀中存活了下来,是事情发展到现在唯一的意外。就像明镜上的一丝瑕玷,一点墨滴,本来或许无伤大雅,但只要有谁往上抹一下,整块明镜就可能变得污秽不堪。
卫师后很有可能就是抹黑的那个人,但今日他已经杀不了卫师后了。
所以那个少年,一定要死!
感受着突然凝实起来的威压,唐君竹皱了皱眉,握剑的手却松了半分。
就在东方魅的气机锁定唐君竹的同时,卫师后的气机也锁定了东方魅。
剑拔弩张的气氛没能持续多久,排山倒海般的雨声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微不可闻的“扑通”。
只见一位文弱书生拖着半人高的重剑,挣扎着从泥泞的坑洼中爬起。他看着卫师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额……那个……剑……”
东方魅嘴角掀起了一抹阴笑。
“快走!”
嗖的两声,东方魅和卫师后几乎同时向袁敬呈掠去。但最先起步的不是他们,而是唐君竹,他消无声息地缀在东方魅身后几丈处,手中长剑发出濛濛金光,似是要远远地递上一剑。
此时变化陡生!东方魅突然在空中调转身形,转而向身负重伤的少年掠去,唐君竹拦在路上一剑刺出。东方魅早有预料,左手伸出两指闪电般夹住剑刃,整个人贴剑而走,速度未失半分。唐君竹只感觉一股巨力从剑身上传来,恍惚间已是让出了道路。
少年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先前的锐意已是荡然无存。
他脑袋在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想,想到了冬不暖夏不凉的石窟,想到了陈大雷那走起路来一步三颤的脂膘,想到了每年七月他们躺在地上,看着迎风的黄藜花被阳光染成金黄色。
想到了自己刚刚倾力一拳,竟是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无法触及。
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也许很快就要死了。
东方魅眼神冰冷,右手五指如钩收在肋下,如出一辙的剜心手,气势更甚,来势更凶。
唐君竹紧咬银牙,他生气不是因为东方魅耍的那些小心机,而是因为少年这一副灰心丧气的嘴脸。
他突然松开手中的长剑,竟是再提一气,刹那间右移三丈。
卫师后气机暴涨,隔空往袁敬呈手中的重剑一点,重剑如箭矢般飞出。
真气造就的罡风已经开始打乱少年身前一丈的雨滴。
唐君竹喝声不大却有如炸雷:“剑来!”
重剑入手,唐君竹转身一掷,又是一喝:“剑去!!!”
东方魅指间涌起风雷之音,右手悍然探出,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重剑斜着从侧方插进两人之间,剑刃入土,剑身骤然迸出金玄两色光芒。
“雕虫小技!”东方魅怒哼一声,重剑之上的光幕应声而碎,空中顿时扬起厚重的泥土,少年感觉胸口仿佛被万吨巨石压住,一人一剑在地上犁出一道长长的沟壑,直撞得身后数丈远的楼阁化作废墟。
唐君竹接连发挥自身极限,终于是支撑不住半跪下来;袁敬呈望了望那堆被少年撞出的废墟,又望了望卫师后,神色悲怆欲言又止;卫师后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刚刚那一招虽然没有直接落在少年身上,可如此势不可当的一击,若是把巨剑击破,毫无疑问巨剑残片将会瞬间撕碎他的身体;倘若重剑侥幸不断不毁,对一个不习武不炼气的人来说,又如何承受重剑上那万斤之压?
东方魅仰天大笑,嘴中却一下一下地咳着血,看着很是触目惊心。
东方魅越是笑,袁敬呈就越想哭,于是唐君竹站了起来,他也笑了。
他伸出手,指着东方魅身后的那片残垣。
东方魅整个身体突然开始颤抖起来,他艰难的回头,望着那驻剑的少年,再也无法挪开眼睛。
为什么?
明明在石窟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中了自己的剜心手也应该死了,最后那招自己在他体内种下的那道真气,更是足够他死千次,万次了!
可他为什么还没死?!
少年极力地在风雨中保持平衡,他其实看得不怎么清楚,但他能想象到东方魅惊讶的那副傻样,可是他想笑却笑不出来,此刻的他感觉自己仿佛踩在云端,不知何时就会坠落,身体已经疼痛到近乎麻木,只有和着雨水的沉重呼吸才证明他还活着。
他艰难而又坚定地吐出两个字。
“杂种。”
东方魅嘴中爆出一声怒吼,脸色狰狞冲向少年,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害怕。
少年意识愈发涣散,喃喃说了一句:“帮我。”
“蓬”一声,少年周身突然燃起青蓝色的烈火,火舌吞吐缠绕,又渐渐涣散消失,留下了五个气穴。
人类习武炼气,以真气化形聚气凝穴区分境界高低,依次分为真灵境,清灵境,玉灵境,法灵境和虚灵境。
而卫师后和东方魅的境界,不过法灵罢了。
少年抡起古朴的巨剑,整整绕体一周,轰然砸下地面。
天地间骤起一道白线,白线上破苍穹,下接九州,犹如一道旷世惊雷。
这一时刻,所有在镇魔村生活的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近处观战的曹闵衡更是被吓得汗毛倒竖,牙关打颤;张焕末和秦天楚两人极为默契停下打斗,不远处的少女睁大了眼睛,被这道白雷映得宛若璞玉。
远在中原的岐徽山脚,一名傍树打坐的僧人猛地睁开了眼睛,半晌才喃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
惊天动地的白色惊雷徐徐消弭,演武台上空旷一片,只有少年一人。
今天晚上似乎发生了太多的事,多到不知让人如何去面对,如何去思索,只能感受着这一如既往的雨,那样大,那样重,那样吵。
唐君竹视线透过雨幕落在少年瘦削的身板上,他扶着重剑单膝跪地,好久好久,动也不动。
仿佛是一座早已在此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