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04死后文（Ⅱ）
图书馆的书籍，来源比较复杂。虽然主要的书籍流入渠道是公开的采购，但鉴于图书馆建立的基础是个人图书室，故而个人捐赠，也一直是这座图书馆的重要书籍来源。而且和公开采购的、在市面上流通的书籍不一样。来自于个人捐赠的书籍，往往会存在有一些不常见的珍本，即便是普通的书籍，有书原主人的读书笔记在上面，也能让人得到不一样的体悟。
当然，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十年间，亦是这间图书馆藏书量丰富起来的一个重要契机，不过不提也罢。
公开采购的书籍好说，个人捐赠的图书，和特殊来源的图书，在上架公开借阅之前，往往需要整理。在这座图书馆还对外开放的时候，这个工作就做得不怎么样。现如今，处于半废弃状态，更不可能做好图书分拣分类的工作了。
陈年的书堆积在仓库里，几年几十年地不见阳光，在阴暗的角落里腐朽发酵，酝酿出一种纤维腐烂的气息，并不好闻。阴暗的仓库里，只有高处的扁窗，能够透进来一点点的阳光，堆积着厚厚的灰尘，生活着无数的虫豸，落着一层层的蛛网。
洛绎有一点小小的洁癖，如果不是抱有寻找珍本善本的目的，他绝对不会出现在这样一间破旧的仓库之中。
像往常一样，洛绎找到了角落里一辆平板车，推着就进了里面的仓库。
常人说“书山”，不过是一种形容，但在这里，却并非妄言。
层高十五米的仓库里，堆着一撂撂的书，越堆越高，直到自行坍塌。坍塌后的书堆完美自洽，也就成为了一座座沙丘般的存在，一个个不规则的圆锥体，最高的起码十一二米，矮的也不下三四米，七八米才是平均数。
这里本来是没有过道的，想要深入进去，唯一的办法是踩着书籍走路。后来也是这个小圈子的七八个人，商量着办，一起分工协作，才清理出一条小路，算是不用踩在可能珍贵的书本之上。
之后的清理工作，也就逐渐变成了撬这些书山的墙角，从底下从半山腰抽几本带出仓库，在灯光下阳光下分辨自己找到的是宝贝还是破烂。书山间的路逐渐拓宽，也渐渐有了让平板车通过的余地。
有了平板车，也就有了深入挖掘的可能。越是靠近墙角的书堆，年代越是久远，出现宝贝的概率也就越大。但也同样越是深入其中，陈腐的空气也就越发浓重，一般人无法忍受不说，谁也说不清楚，这样的空气对于人体有多大的害处。
深入其中，口罩是不可缺少的标准配备，奢华一点的氧气面罩也不算稀奇。洛绎介乎两者之间，平常戴面罩，要深入腹地，登山用的便携氧气罐必不可少。
手电筒同样是标配，建筑建造的时候，这里还没有通电，后来作为棉花仓库，也没有加装电灯。后来这仓库也就习惯了没有光源，高处的扁窗与其说是窗，不如说是条缝，在十二三米高的位置，即便有半米的高度，在下面看上去也不过是条缝隙，光线能够透出来的时候不多。
最早作为浙江兴业银行大楼的时候，规划图上是三层楼。但实际上不过是在八米和十二米的位置各有一层平台，看上去布局更像是戏院而非银行。在长宽各有四五十米的旷大空间之中，靠着一条边，宽度不足十米的这两层平台，更像是没拆干净的残留。原本是有楼梯通到这两层平台的，可惜不知为何已经拆除，所以洛绎也很遗憾，从来没有登上去过。
不过他的目标，也不是空无一物的那两层平台，而在于底下的书山。
在书山之间行走，其实并不安全，是不是就会有高处的书从上面掉下来。要是不够小心机警，被砸中一下也不是开玩笑的。而且在动辄七八米十几米高的书堆间隙中穿行，人也容易产生一种紧张的情绪，一则出于本能，一则……这里并不是没有出现过高高的书堆突然间像是沙滩上的城堡一样崩塌，雪崩一样滑落的书籍，会把经过的来不及躲开的人，埋进厚厚的书堆之下。圈子里就有这样一个倒霉蛋，得亏书籍不是颗粒细小的沙子或者雪花，中间有足够的空隙，让他能够呼吸到足够的空气，并且让声音能够传出来，坚持到获救的时候——即便这样，那个倒霉蛋，依旧断了三四根肋骨，一条手臂一条腿骨折。
谁也说不清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但其实大家都以为，不过是那个家伙比较倒霉，不认为自己会摊上那样的事情。这样的侥幸心理，洛绎同样不少。
他推着车子，在书山之中穿行，不时挑挑拣拣，把一些自己认为可能是宝贝的书，从书堆之中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放在平板车上。
一如往昔，一如平常。
飘荡的阴影却窥探着生者的气息。
有人称之为书中仙，高洁挚友，可与之对谈风月，评鉴古今。
实质上不过是寄托在书本之上的一个小小缚灵，没有本我意识，仅仅只凭借着生前的记忆，或许在机缘巧合之下，和生者发生互动。
当然，一如人类之中有好人有坏人，所谓“书中仙”，自然也有善魂恶鬼的分别。
盘踞在这里的这一个，或许更适合称之为“书鬼”。
这是个相对特殊的缚灵，最早的出处已经不可考据，生前的身份无从辨别，发生在他的身上，有一个怎样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大概也已经遗轶。
就想是所有的低等缚灵一样，它没有本我，没有自我意识，没有独立的人格。这只是一个残魂，一个人死后，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消散殆尽的、死去的灵魂。
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因为它寄居的地方，是一本书。
一本很古来的书。
一本有些特殊的书。
这本书的特殊，在于其温养了这样一个原本注定该消散的残魂，并赋予了它吞噬同类的本能。
或者也称不上是同类，只是更散碎的一些残魂，一些灵魂碎片。在主人的心爱之物上，往往会附着其生前的部分残魂。这一部分的残魂，丝丝缕缕并不庞大，甚至不存在异变为鬼魂的可能，但对于一个本身残缺的灵魂而言，已经是最好的食物。
吞噬着这些灵魂碎片，这个书鬼开始壮大自己。驳杂的灵魂让它失去了自我的纯净，然而那又怎样？它毕竟是强大起来了，直到今天，壮大的本能，已经教会了它，去狩猎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它仍然拥有生前的部分记忆，却已经忘了生而为人的观念。毕竟，现在它是一个缚灵，一个鬼魂，一个……生者的敌人。
它在靠近猎物，飘飘荡荡，缓慢的样子，惊不起一粒尘埃。
而猎物似乎一无所觉。
一场成功的狩猎，似乎触手可及——当然，如果这一个残魂，还能分得出手脚的话。
不过无论怎样，吞噬掉一个生魂，它也就将脱离缚灵的身份，能够离开自己寄身之物更远，拥有更广阔的狩猎范围，以及……拥有更多的猎物。
强大自己，似乎根植于每一个缚灵的本能。
也许这就是一个缚灵的生存之道，什么是缚灵强大自己的推动力？
也许是自由。
为了自由！某一个人的记忆碎片，在缚灵模糊成一团雾霾的躯壳上一闪而过，发出人类肉眼看不见的微弱的白色光芒，随即又消失在了黑雾深处。
吞噬掉这一个生魂，它将重获自由！
然而在接近猎物的最后一刻，一个同类，却出现在了它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