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香居,花苑。
靖夫人未施粉黛,穿着很是素净,正拿着花剪,将开败的残朵、多余的枝叶一一剪去,放在丫鬟捧的竹篮子里。
今年园子里的蔷薇啊,叶子长势极盛,花开得小,难免看起来有些绿肥红瘦。
“得找个花匠来瞧瞧呢。”夫人仔细扶着花茎,自言自语。
突然飘过一缕水红色的影子,瞬间便幻化出了真身——是刚刚在将军府大开杀戒的妩媚女子,此时一脸颓靡,生无可恋的模样。
剪花的夫人眼睛眨了下,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何修死了?”
“是,夫人。”女子垂眉立在花圃之外,不出异声。
靖夫人将花剪递给丫鬟,拍了拍手,抬眼看着夕阳晚照:“他修行多年,且心存执念,要让他这么心甘情愿的走,也是不易。”转身,微微提着裙裾,莲步微移:“今儿十六,随我去趟明幽谷吧。”
垂眉而立的女子有些恍惚地抬头:“嗯?”
明幽谷,听起来像个风景优美的避世桃源,可事实上,是一座带着结界的墓园,里面葬着永安所有因纠葛人世而死的妖,包括她的姐姐如眉。当然,这个地方平常人妖寻不见也进不去,能打开结界的,只有靖夫人。
靖夫人上下打量她一眼:“去换个素净的衣裳吧。
女子微微含首:“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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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到达明幽谷时,已是夜半。
星辰寥落,圆月朗朗。四周山川环绕,面前草地空旷。
走在前面的人取下斗篷,现出如玉脸庞,一举一动很是优雅,旁边的女子也露出脸来,此时已卸了白日浓妆,头发随意绑在身后,显得也是清丽脱俗。两人皆着白衣广袖,尤其靖夫人,分明是妖,却显得有些仙的味道。
“到了”夫人微笑。
稍待片刻,靖夫人双手合十放于胸前,口中念了一句,然后双手划圆分向两边,与此同时,空旷的草地上出现一个巨大的幽蓝色穹顶,待靖夫人的双手落下来的瞬间,整个穹顶碎裂成点点荧光,明明灭灭,于天地间恣意浮游。细一看,眼前已是层层墓碑,无尽苍凉。在墓群中间,立着一颗伞状枯树,那是是怜香居世代家主的元神存放处,当然也是靖夫人最终的归宿。
按照惯例,靖夫人在树下叩首,起身之后,带那女子径直走到如眉墓前,两人一起拜了一拜,那女子上前,敛着衣袖将一小壶竹叶青倒在墓前,算是祭奠。
清风袅袅,吹得这女子很是惆怅。姐姐的墓明明立碑不过十年,她却总觉得这墓已经存在了好几百年的模样。她蹲在姐姐墓前,摸着石碑上凹进去的名字,扈、如、眉。她能记起姐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喜欢的酒,却唯独记不起姐姐的样子。
当年姐姐惨死,见最后一面是在一个梦里。那是个难过的梦,姐姐摸着她的脸,说她要走了,叫她不要恨,要她好好活。她觉得有些冷,想抱一抱姐姐,就像小时候姐姐抱自己一样,然而手所触及,尽为虚空。她慌了,吓得哭喊,双手很用力地抓啊抱:“啊……姐姐我怕呜……姐姐你抱抱我啊呜……”可是姐姐样子愈来愈单薄模糊,最终像一团薄雾,消散了。醒来发现已是夜半,自己满脸是泪地蜷在一块石头旁。那夜没有月亮,星星也不亮,她知道,姐姐死了。
她是恨姐姐,但姐姐怎么可以死?又怎么可以死在那个人的剑下!她也恨那个杀死姐姐的人。呵,她这辈子爱了一妖一人,也恨了一妖一人。
她为了雪恨,为了平复心中愤懑,用自己的尾巴、终身的自由,换了一身修为、一把刀。她知道何修就藏在西山,然而西山有法度,妖不能进,哪怕断了尾巴失了妖气,也不能。于是她设计他,做出姐姐还魂的假象,引他出山,逼他自死。她以为这样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些,可当他真死了的时候,她只觉得荒唐。
这十年她一直为这一天而活,当这一天来了之后她才发现,好像从那个梦开始,姐姐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象,何修只是一个附着了她爱恨的傀儡,她为一个印象毁灭了一个傀儡,却突然觉得这十年的自己更像一个形象模糊的傀儡,为了一个终点而漂泊,除了怨气与执念,与死人没什么两样。她甚至觉得,这浮游于天地间的点点荧光都比她更像是活着的。
夜色安宁,月光清凉如水。
靖夫人伸手接着一点荧光,握住,又放开:“还是恨么?”
女子站起来,隔着点点荧光,双目茫然地望着这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夫人。
风吹过树林,吹过山谷,她闭上眼睛听它呜咽,满腹委屈。
靖夫人走向她,对她的委屈视而不见,声音如泠泠清泉:“十年前我初次见你,你将这故事说与我听,你说你恨如眉夺夫,却更恨何修杀亲。我允了你的入籍之请,收了你的断尾,切除了你身上的妖气,予你饮忧更授你一身修为,你也答应了我,于十年后的今天才动手。如今心事已了,你,还恨么?”
女子的眉头越蹙越深,旧年伤心事,一一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