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雨。
怜香居闯进了一个小姑娘,不对,是一个长着虎尾的小姑娘,呐,初长成的稚嫩模样。
堂内坐着锦衣华服的妇人,正悠然品着新茶,丫鬟在旁低头默然,那个突然闯入的小姑娘跪在她面前,断断续续地哽咽着。
跪着的人一身湿透,水顺着头发,脸颊,衣袖,落在地上,泅开大团大团的水渍。一条怪异的,非同寻常的虎尾沾了泥,如同死了的长虫,灰败又服帖地躺在地上。小姑娘好像还在讲些什么,断断续续听不真,哭腔混在雨声里,一片悲戚。
“我愿断尾,从此听候靖夫人差遣,永不出籍!”小姑娘咬牙切齿,拳头紧握,可算是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雨停了。
早先盛开的蔷薇,没了昨日绮丽,绿叶伶仃,裸露着一身的刺。地上一堆残红,任人践踏。
妇人似有一声叹息,朱唇轻启:“怜香居的规矩,你都懂么?”
小姑娘含泪,一一点头。
“好,你的尾巴,我要了。”
数年后。
大昭国戍边的老将军荣归故里,在永安城东看上了一户年久失修的庄院,重新整顿修建,添置了些时新玩意儿,有田园山水,有明月朱楼,有马场宽广,有琉璃灼目,回廊弯转,草木欣荣,可邀花对酒,可武枪弄棒,着实乃退休老干部安享晚年的绝佳胜地。一朝建成,举家搬迁。全城的达官贵人皆来道贺,一时门庭若市,无限风光。
但是,如此豪华如小皇苑的庄院,却不干净。
这不,搬过来还没过两天,夫人疯了,儿子傻了,姨太太成了哑巴,医倌们瞧不出病根,一筹莫展。不仅如此,整个宅子一会儿池塘浮尸,一会儿老树渗血,闹得人心惶惶,合府不得安生。
管家拢拢袖子眨眨眼:“老爷,不然请些和尚道士来,除除邪祟?”
老将军不置可否,点头默认。
于是,请来了个和尚,说是妖,但除不了,又请来了个道士,也说是妖,可没法儿除。
急得老将军又是给和尚庙里供海灯,又是给道观送香钱,一来二去,将军府聚集了方圆数百里最厉害的和尚道士……们。
然而,都、不、顶、用。
就在老将军头疼不已的时候,管家提了一桩旧事。
说,数年前,曾有一个蜀山道士,背弃师门,与一头母虎妖结了连理,相处若平常夫妻,举案齐眉,羡煞旁人。谁料没过几年,道士趁妖不备,将那虎妖剉骨扬灰。自那以后,这道士便独自去了西山无名观,闭门修行,不问世事。虽说这道士手段卑鄙为人所不耻,可倒底儿也是收过妖的。
“只是这人隐居多年,怕是请不来。要不,找此人一试?”管家问。
老将军急了“找他,赶紧找他啊!老子都快急死了你还磨叽个俅啊!”
管家这才张罗着找了几个年轻后生,让他们连夜上了西山。
并没有想象中的阻碍,无名观观主一听那庄院的方位,便顺手招了朵云,直奔着将军府去了。看得一众家丁傻了眼:真是神仙啊!
于是乎,最厉害的道士也入了府,进府问了个中缘由,竟治好了夫人少爷姨太太,而后择了个黄道吉日,设了法坛,好似一心收妖的架势。
当然,之前聚集的道士与和尚们也没闲着,他们甩着拂尘揣着念珠,袖手旁观:“俺们倒要瞧一瞧,你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友如何收这只俺们都没法收的妖。”
管家默默看向法坛,扬起了一边嘴角,转个身便不见了,但,所有人都看着那道人念念有词的施法,谁会注意一个管家。
就在道人祭出符咒,狂风呼啸,众人惊呼的时候,一道红光闪过法坛中央,将香桌从中间劈开,蜡烛灭了,风也没了。
他们口中的妖,此刻穿一袭水红色的斗篷,手拿一把玲珑利刃,站在那法坛之上。就像……一株蔷薇一样。
众人皆以为是道士将妖引了出来,而事实上,为了引道士出观下山,倒费了妖不少心思。
妖恨这道士。失亲之痛,断尾之殇,还有……咳咳,桩桩件件皆是因为他。岂能不恨。
妖扬起一边嘴角,对那道士说道:“要等你下山,可真不容易。”声音婉啭,似黄莺慢啼。
道士很失望,面如死灰。因为他要招的妖,并不是眼前这个。可妖就是妖,既然都招惹了出来,焉有不除的道理。
“何来小妖如此放肆,竟敢祸乱人间!”话毕,道人仗剑而出,向那妖刺去。想来他吊儿郎当几十年,还是头一遭这么有气势。
妖并不怕他,一闪身避过要害,他剑锋走偏,挑开了她的斗篷,一头乌发散落,抿唇而笑。一众看客见此容貌,倒吸一口冷气。
呐,是个美人,哦不,美妖。
道人面露杀气,拾剑重来,却招招不得要害,妖似乎是不耐烦了,卸了他的剑,一袖将他挥出去,撞上石柱,跌落下来,浑身筋脉俱断。旁观的和尚道士们终于有了上场的机会,一群人齐齐上阵,却只不过白送她几多人头。老将军挺身而出,一句脏话还没说完便暴毙,剩下的妇孺家丁,跑的跑,逃的逃,躲的躲,不多会儿就没了人。
她又扬起一边嘴角,默默走到那石柱前,笑着,却面露忐忑:“还没死吧,你当真不知道我么?”
他们曾经见过的,不过那时,他是个不务正业的小道士,她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
他确实是不记得了,此时自是动弹不得,却也不躲,声音似无所谓般轻浮:“我知你是妖,而且——”他瞄了一眼她的刀“是入籍怜香居的妖。”据他所知,这刀,是怜香居的饮忧,世上独一无二的利刃,从不外传。
她叹口气:“你可知,我是你什么人?”
他这才仔细看这个冷面铁手的女子,从头到脚,从眉到眼。他看见一个小小丫头,对着他吃糖葫芦的样子。呵,果然,往事一幕幕,何堪看。
原来如此。
忽然,他像得了报应一样,安定地闭上眼:“小丫头。”
看,他连她名字都叫不上来,或者,关于她,他从未放心上过?呵,也是,他怎么可能放心上。
她有些吃痛,看着他闭眼一副求死的样子,突然发了狠:“呵,原来你离了道观,失了你的道祖庇佑,便这样没用的!”冷笑一声,剁了他一双腿。动作轻巧熟练,如庖丁解牛,干净利落。
有生之年,她不知练了多少遍,才至这般境地。
血在地上渗开,顺着台阶流下。她突然想起断尾那日,她身上的雨水,也是这般多地在地上漫开来的。
半晌才闻得,惨叫凄厉。
她面不改色,红唇妖冶。环顾四周,突然有些凄凄然:“当年,姐姐与你结发,便是在这个院子吧?如今,都改头换面了。”她转头又道:“姐姐当初最大的愿望是要与你白头到老,结果却死在了你的剑下。呵,十年了。你是不是觉得,时间久了,便没人会记得了?”她停了停,缓缓蹲在他面前,声音似毒蝎的尾巴:“我一心想要你的命来着。可是,姐姐曾说,她不要你的命。”道士突然笑起来,一声比一声大,笑出了眼泪。
她看也不看他,起身,用一方白帕拭去饮忧刀刃上的血:“那,你便活着吧。”
妖离开了,如她来时一样,转个身便不见了。
院里的花还开着,大朵大朵的蔷薇随风曳曳,残阳将落,映着一地血色。
很多人面目狰狞地死在这里,有人被枭首,有人被切腹,有人攥着佛珠,有人握着刀。
那道人最后也死了,咬舌自尽。他眼角有泪,面容安详,手里握着半截草绳,像握着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