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今晚的夜色格外的漆黑,因为夜本来就是黑暗的。
若在荒原上抬头看,便会发现,今晚的夜根本分不清天地,头顶之上的苍穹连一颗星都没有出现,整个世界仿佛回归到天地初开时那没有光亮的混沌之中。
这里是一片荒原,是东州的最北端,一直往西穿过这片荒原,然后再翻过一座无名的山脉,渡过五百里商河,便可以到达传说中的大西州,那是由妖族统治的神秘世界。
朱离世界定疆大陆,被浩瀚的海洋与险峻的山脉分隔成七个大州,妖族统着神秘的大西州与诸多海洋,蛮族则久居贫寒荒凉的大荒州,而曾经实力最为弱小的人族却占据着定疆大陆上最为丰饶的五个大州。
东州这片古老的土地,作为人族的摇篮,见证着人族从弱小逐步走向强大的大半过程,虽然如今早已不再有往日的繁荣,却仍然是适宜安居的土地。
只是他却想要离开这里。
他跛着一条腿,却行色匆匆,像是被什么未知的东西驱赶着,哪怕是每走几步便会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吐沫,他也不会丝毫停怠,就这样在这片没有生气的荒原上行走着。
夜里的荒原冷得像是传说中的冥河,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粗布坎肩,露着的手臂上是一道道状态可怖的伤口,这曾是一双孔武有力的臂膀,只是现在却几乎连怀中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都很难抱紧。
在他怀中抱着一个婴儿,一个裹在金红色华贵的小被子中沉睡着的婴儿,这个婴儿在他怀中始终一声不响地沉睡着,一动也不动,若不是鼻息间偶有呼出的淡淡的哈气,他甚至以为这个婴儿已经夭折。
就这样不知道又走了多久,终于看到那座山,他早已没有精神去计算走到这里用了多少日子,身后的世界又会发生了多少事情,现在都已与他无关。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翻过这座山,淌过那条河。
这是到了这里他才发现,翻过这座山对现在的他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座山,亿万年来都安安静静的耸立在这里,一半在人间,一半在云间。
他站在山脚,仰视着这座山,发现自己竟像是一只蚂蚁。
不管他心里接不接受,他真的只是一只蚂蚁,找不到出路的蚂蚁。
终于他搜光了印象中所有翻越这座山的办法,却依旧在山脚徘徊。
生命的途中中总有翻不过的山,只是有的人早晚有机会找到另一条,而他却只能在山下等待生命的终结,因为这似乎是他的命,哪怕他从来不曾相信。
“这真的就是命吗?”他的目光渐渐变得迷离,最后一片空洞,整个人直直的向后倒去。
然而直到这时,他仍然紧紧抱着怀中的婴儿,仿佛生怕自己稍稍松了些气力这婴儿便会彻底消失不见一般。
他才是他的命,不管是性命,还是使命,总之是命。
……
……
温暖和变得有知觉的伤痛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活着到底好不好呢?他有些茫然。
下一刻他猛地睁开眼顾不上满身伤痛,挣扎着坐了起来,“孩子,孩子在哪里?”他咆哮着。
“大兄弟,你可算醒了,千万别这么大喊大叫的,小心伤口再裂开。”随着说话声响起,房间的门帘呼地被撩开,一个壮实的男人带着淳朴的笑意走了进来。
“孩子,孩子在哪里?”他依然是这句话,只有这句话。
壮实的男人见他情绪如此激动,愣了一愣,连忙安慰到:“大兄弟你莫急,我一个大男人不会照顾孩子,就把他送到对面林嫂家托林嫂照顾着呢,你放心,你那孩子现在很好。”
“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他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壮实的男人。
“呃?”壮实的男人再次一愣,看着他焦躁的目光有些无奈地说道:“得,那你等下,我去让林嫂把孩子抱过来。”
说完壮实的男人转身向外走去,边走边挠着头自言自语道:“真是怪人,莫非是惊吓过度神志不清了?救人救到底吧,等下找段大夫给他看看吧。”
直到把孩子抱在手里,看着被子里脸色不再惨白的婴儿,他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随后他看着面前闻讯而来的几个无论是衣着还是神情都透露着淳朴气息的男女老少,面无表情道:“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莱坪镇。”
莱坪镇,他想了许久,才在记忆里有些模糊的印象,这是在大山坳里的一个极不起眼的小镇,它太偏僻太不起眼了,所以极少有外人知道这个地方,甚至在东州的版图上都没有标注这个小镇确切的位置。
这才好,他心里略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才是命,不管是性命,还是使命,更或者,真的有天命?
……
……
在周步云的记忆力,每年到春天第一场雨下过的时候,这个一直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跛脚大叔便会带着他在莱坪镇西郊外种下一棵这里没有的会开出青色花瓣的树。
树上的青花从来不会枯萎,更不会掉落,无论春夏秋冬一直青翠欲滴,跛脚大叔的话很少,经常会在树下静静的坐着喝酒,每次都会喝得酩酊大醉,每逢这个时候他就说一些周步云听不大懂的话,说这片青花树远远没有故乡那棵美。
每当这个时候周步云都很好奇地问他关于故乡的事情,他却总是用迷离的醉眼,看着周步云,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喜是悲。
而更多的时候,他会带着周步云在这里一遍一遍不停的练习拳脚,微风细雨,从不间断。或许是练习这些拳脚真的可以改善体质,幼年时身体羸弱极易生病的周步云现在的身体变得跟镇上同龄的孩子们一样结识。
这一年,在第一场春雨过后,周步云跟着跛脚大叔向往年一样来到青花林,在稀疏的林木间,他们看到一名身穿胸口绣着银白飞凤的黑袍中年人,在见到这名黑袍中年人的第一眼时,周步云明显地看到跛脚大叔眼神中的恍惚。
“好久不见,周南少司,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黑袍人从林中走出,先是仔细地端详了周步云一番,随后带着久别重逢的惊异对跛脚大叔说道。
直到这时,周步云才第一次知道了跛脚大叔的名字。
周南彷如神游道:“大司他……”
听周南提起,黑袍人的脸色明显暗了下去,微不可查地摇摇头道:“你明知道结果,非要再问么?”
周南沉默了一阵,随后对周步云说道:“步云,你先去那边把树坑挖好,我要跟朋友说几句话。”
周步云乖巧地答应道:“好的,大叔,你们慢慢聊。”然后便扛着铁锹朝树林走去。
“你真他娘的有命吗?”周步云在林中刚挖了几锹,便听到周南发泄愤懑般的一声大吼,他下意识里回头看去,只看见黑袍人正拍着周南的肩膀,在说着些什么。
这一年,在青花林中,周步云第一次一个人栽下了一棵青花树,就在那个夜晚,他带着恋恋不舍的情绪,跟着黑袍人离开了在版图上都找不到明确位置的小镇。
还是那片亘古不变的荒原,初生的朝阳渐渐驱散了冰冷,也将两道人影拉的格外的长。
周步云背着小小的行囊,跟在黑袍人身边,临行前的一晚,周南告诉他,这个黑袍人名叫渝念,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修行者,他会带着自己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修行。
可是,修行是什么?周步云有些不懂。
“渝伯伯,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凤鸣,离这里很远。”
“是要去那里修行吗?”
“是的。”
“可是为什么要去那里修行?”
“因为你非修行不可。”
“为什么我非修行不可?”
“孩子,你知道什么是命吗?”
“嗯,是活着吗?”
“活着?嗯,也对,活着才会有命,有命才会有选择,活着的人在不停的选择着,死去的人也会有最终的选择,这些选择交集在一起,就是命,而你要在这些错综复杂的选择中找到你的选择,并为了它活下去,你能听明白吗?”
“不明白,但是渝伯伯,这些跟修行有什么关系?”
“既然现在不明白,就不要想太多,什么时候你懂得了自己的选择,就会明白为什么你非要修行不可了。”
“那我要修行多久?”
“这个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还要走多远?”
“大概一个月吧。”
“好远呐。”
“远吗?”
“嗯,远,这么远的路,以后我就不能经常回来看周叔叔了。”
不停地走,就能穿过荒原,穿过荒原,就能看到渐渐繁华的世界,繁华的世界里,才需要找到方向,这里能选择的太多。
这一年,莱坪镇西郊的青花树林中,一共有了十二棵青花树,跛脚的大叔靠在最大的一棵树下,时而沉思,时而痛饮,他很久没有喝过这么甘冽的醇酒了,于是他醉了,睡在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