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二日,裴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也盖着被子,自己吓了一大跳,侧头看时,孙婉致却不在旁边,这才放下心来。他坐起身子,扭头一看,原来孙婉致正趴在案上睡着了。裴玉悄悄地起床,拿了衣服穿上,飞也似地逃走,一头扎进了书房,再也不敢出来。
这一天他就呆在书房中,连吃饭也在里面,也不知道他在怕些什么,好不容易熬过了白天,到了晚上肚子又咕咕的叫了起来,正要叫人送吃的来,忽然听得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跟着剥剥的敲起门来。裴玉知道是孙婉致,当下连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去开门,外面又敲了几下,孙婉致在外面低声道:“相公……你……你吃饭吧。”
裴玉不敢回答,过了一时,却听孙婉致在外面轻声一叹,又道:“你不想见我,那我……我先走了。”脚步声响,渐渐远去。
裴玉出了一口大气,等了好久还是忍不住打开了房门,却见脚下放着一个食盒,正腾腾的冒着热气,犹豫良久,终于把食盒提进了书房。打开食盒一看,一阵香气袭来,裴玉肚中本就饥饿,此时也顾不了那许多,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想:“咦,府中换了厨子么?味道比平日更加美味。”吃了一阵,猛地想起,这肯定是孙婉致特意下厨为他烹制,心里暗想:“她对我倒还好。”不过想起孙婉致的那副长相,又把刚才念她的好抛到了九霄云外,虽是如此,孙婉致送来的饭却一扫而光。
吃完了饭,打了几个饱嗝,裴玉重新坐下,一会儿看看论语,一会儿又看看老子,心里又想:“孔子迂腐,倒不如老子来的潇洒,要是把他二人放在一处,非打架不可!”想到此时,他脑中忽然跑来两个白胡子老头,你一拳我一拳的乱打了起来,其中一个是孔子,另一个是老子,孔子揪住了老子的头发,老子却紧抓着孔子的胡子不放。这幅情形虽然是他脑中臆想,但仍是被逗得哈哈大笑。
笑了一阵,他又觉得无聊,趴着头看着灯花一闪一闪,那灯花中却渐渐现出一张脸来,正是那晚上跟他一夜春宵的女子。裴玉盯着灯花动也不动,口中却喃喃地说道:“你长得好美,比孙婉致美上一百倍!不对!是一千倍一万倍,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唉!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上你一面呢!”他细细地回忆那晚上的情景,仍是毫无头绪,不由得叹息一声道:“我也不知道你住在哪里,我真笨,那晚上我怎么不问问你呢?”想到那晚上的情景,心里又道:“不过,就算我问了你,想来你也不会回答我吧?要是我只问你的名字呢?你该不至于不告诉我吧?”
他胡思乱想一阵,心中忽然惊道:“哎哟!你该不会已经嫁了人吧?”想了一阵,忽然又拍了拍胸脯,口中说道:“不会的,不会的,你那么美丽,世间有哪个凡夫俗子能配得上你呢?”想了想,又笑道:“既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那我就给你起一个名字,总不能老是你啊你的叫你吧,那样也太不尊重你了。”说着便低头沉思,想了好久,还是不知道起个什么名字才能符合,不由得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踱来踱去。
忽又看见书案上放着一本曹植的《洛神赋》,不由得大叫一声:“有了!”提笔在纸上写了“洛神”二字,想了一想,又将“神”污去,在“洛”字后面添了“姐姐”两个字,口中笑道:“哈哈,洛姐姐,我以后就叫你洛姐姐啦!”
这一下又觉得高兴得很,口中反反复复的念叨着这三个字,也不知念叨了多少遍,终于伏在案上呼呼地睡着了。
这一段时间裴玉总是躲在书房,就是偶然出去见到了孙婉致,还不等她说出一句话来便飞也似的远远地逃开,弄得家里人都啼笑皆非。
话说这一日裴玉正在书房无聊,正在愁闷,忽一人在门外笑道:“扶危,娶了老婆就将我们忘了么?”正是表兄王靖在外面说话。裴玉大喜,忙开了门,大笑道:“表哥,你怎么来了?”王靖道:“不单是我,贾恺他们正在门外等候,快跟我出去,闷在书房做什么?”说着便拉了裴玉的手往外走。
走了几步,又忽然道:“把你的飞云锥牵上,我们今天出城玩去!”裴玉连声道好,跑到马厩牵了飞云锥出来。那贾恺等人已在外面等的好不耐烦,见了他二人出来,便说道:“怎么现在才出来,我们这就出发吧?”
裴玉道:“表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王靖道:“前些日我们三人出门游玩,忽发现香山半山腰上竟新建了一座庄园。那庄园掩映在树林之间,依山傍石,小巧玲珑,很是有趣。不过当日来不及细细赏玩,只远远的看见那庄园叫作‘净绿山庄’。”
刘浚又道:“那山庄还有一个奇处,当时我们正要离开,忽有七八个人持刀拿枪的人骑着马,一路疾驰到了那净绿山庄的门口,才停了下来。领头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妇人,腰间插着一柄长剑,穿得一件紧身衣,虽看不清她长的怎样,但体态缭绕多姿,一身媚骨,只把靖兄看的是目瞪口呆啊!”
王靖笑骂道:“我哪有这样不堪?倒是刘兄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当我不知么?”众少年互相打趣一阵,刘浚又道:“那些人下了马,叫开了门,都进了庄园,而那领头的女子却提了长剑在山庄外细细查看了一番方才进去。幸好我们离得较远,又藏在树林之中,否则肯定会被她发现。这些人鬼鬼祟祟必有古怪,今日我们四人须得一探究竟。”王靖道:“我们都想既有这等趣事,要是裴兄错过岂不可惜?故今日邀你同去游玩。”
这一番见闻直讲得裴玉心痒难耐,笑道:“我早就闷的要死,今日我们玩他个痛快才好!”众少年纷纷叫好,都跨上了马,急急地朝城外奔去。
一班好友沿着伊水河岸你追我赶,座下骏马各逞脚力,但都不是飞云锥的对手。那飞云锥平时拘束在马圈之中,此时由它飞奔,兴奋异常,驮着裴玉,直跑得蹄不沾地,不一时便把其余四人远远的抛在了身后。裴玉急忙控住马绳,飞云锥犹自奔跑了一箭之地才缓缓地的停了下来。
等了好些时候,后面的少年才跟了上来,都赞叹飞云锥雄峻,裴玉也不由得沾沾自喜。众人略歇了一歇,又继续前行,一路上走马观花,说说笑笑,不一时便到了香山脚下。
裴玉举目望去,只见两座山峰耸然对峙,一在东,一在西,西边的那座山峰就是香山了,而东边的那座山峰叫作龙门山,那伊水从两山之间穿过,河上烟波浩渺,岸边峰峦多姿雄阔壮丽,裴玉一见之下,但觉得胸腹间浊气一扫而空,竟随口吟出了一首打油诗来:
何来龙门山,又添香山秀。
两峰夹对峙,中出伊水河。
天朗时正清,今日来登临。
始自山峰下,已觉风景奇。
烟波浩渺水自流,峰峦叠嶂云相绕。
云开雾散北面山,形似琵琶亦多姿。
闻道香山隐绿庄,绿庄幽僻藏豪杰。
豪杰队中女首领,腰悬宝剑坐头马。
一身媚骨体态丰,绕庄慢行寻人踪。
行藏幽秘事多奇,都中少年偶见知。
归报策马疾趋至,半为青山半为伊。
众少年听了,都说好诗,裴玉谦逊一番,却见王靖从马背上拿下一只包裹放在了地上,打开包裹一看,却是五柄长剑。裴玉急忙蹲下身子挑了一柄插在自己腰间,王靖道:“倘有意外,可用此剑防身。”
有了兵器,五个少年胆气顿豪,王靖一马当先走在队伍前面,众人沿着迂迂曲曲的山间小道慢慢的登了上去。穿过了几处树林,绕过了几处山坳,上山之路越发险峻,马匹已不能前行,于是就将坐骑栓在了山腰的一处树林之中。
众少年徒步登山,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王靖放慢了步伐,一边转过头来低声道:“爬上前面的山梁就可看见那净绿山庄了,大家小声些,莫要惊动了他们。”
五人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山坡伏低了身子,王靖指着前面说道:“裴弟,你看,那就是净绿山庄了!”裴玉顺着王靖的手指看去,却见密林深处露出一角院墙,若不仔细看时,定不会被人发现,建造得如此隐秘,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庄园。
五个少年观察了一阵,并不见有人来往,贾恺低声道:“我们走近点瞧瞧去。”王靖点点头,大家静悄悄的一步步地往那山庄走去。到得庄前,只见这庄院白墙绿檐,借着山势建造得错落有致。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净绿山庄”四个大字,只是此时山庄的大门紧闭,寂然无声。
众人躲在庄园外的一块大石头后面,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进出,不由得兴味索然,裴玉低声道:“既不见人,我们不如直接敲门,若是有人应门,便说是来游玩迷了路,向他问路,何必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打哑谜?”
众少年都说有理,于是一齐蹙到了庄园的大门前,裴玉踏上门前的石阶,伸出手捏住门上的铜环,轻轻的向下扣了三下,咄咄的声音响起,在静寂之中听来甚是分明。大家垂手等了一会儿,忽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后问道:“谁啊?”
众少年面面相觑,裴玉即朗声说道:“我等来香山游玩,迷了路,走得口渴,想借贵庄讨碗水喝。”说罢等了好久,里面那个苍老的声音才回道:“诸位少侯,我这就开门。”门栓响动,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仆站在一旁垂手肃立,口中道声请字,裴玉拱手说道:“如此便打扰了。”五个少年走进了庄园,四下张望,只见这净绿山庄傍山而建,院墙直连着崖壁,迎面一块巨石挡在前面。那老仆走在前面又道声请,众人跟着老仆绕过巨石,后面却是一个小小巧巧的院落,院中疏疏落落的种了几棵梅树,此时正是初春,梅花含苞吐蕊开得正好。那小院的后面青石林立,其上苔藓斑驳,藤萝掩映,形状如鬼如怪。一条羊肠小径,弯弯曲曲的从怪石间穿过直通向后面的山坡。山坡上面还有几处小院,依着山势幽幽静静的靠着石壁一处比一处高。
众少年心中都赞叹庄园清幽,非胸中大有丘壑者不能为此,更对此间主人感到好奇,心中都在猜测。老仆将众人引进了小院的正厅请他们坐下,又道:“请在此稍候,我去为诸位泡茶。”说罢便匆匆走出去了。
小院正厅摆设得甚是风雅,向外的墙上挂着一副画儿,画儿上是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迎风而立,衣袂飘飘;桌子插着一瓶梅花,旁边放着两本书,裴玉瞧那两本书,一本是《老子》,另一本是《南华真经》,心道:“想来此间主人是一个修道的隐士。”
刘浚赞叹一声,说道:“世间只知有石公的金谷园,不想此净绿山庄又是另外一番气象”王靖也叹道:“石公的金谷园富丽堂皇,台馆林立,殿宇金碧辉煌,日日都有人来往,倒不如这里两三处小院,一处梅园来得雅静。”张道衡道:“我看上面还有几处院落,只是不知这老仆让不让我们上去游玩游玩。”贾恺道:“一会儿倒要问问此间主人是谁,竟建得如此好庄园,在此幽居。”
众人正说着话,却见那老仆托着一只茶盘走了进来,给众人倒上了茶,说道:“诸位公子,请喝茶吧。”裴玉端起茶杯,蓦地闻到一阵清香扑来,抿了一口,只觉得满口生香,舌间留味,当即便问道:“请问老伯,这是什么茶啊,怎么如此清醇?”
老仆笑道:“这乃是香山绝壁的一株茶树所产,也不知道是什么茶叶,前几年我家主人偶然发现,便移植了一株回来种在后院,诸位公子喝的正是这株茶树所产的茶叶,还是今春的第一枝叶片呢!我家主人说诸位公子远道而来,便命仆下泡了这茶让诸位公子品鉴。”
王靖也喝了一口,细细品味一阵,笑道:“果然好茶,香气郁而不浓,味道淡而弥久,此茶可有名字?”仆人道:“我家主人因为此茶生长在香山绝壁,索性便名之为‘香山茶’。”裴玉道:“适才听你说起你家主人,何不请出来一见?”
那老仆为难道:“我家主人隐居山庄清修,早已不在尘俗走动,怕是不好打扰,还请诸位公子多多见谅。”裴玉看这山庄处处透着秘密,听得仆人说不免大失所望,于是笑道:“想是主人怕我们这几个尘俗蠢物污染了贵庄吧。”仆人忙道:“岂敢,岂敢!诸位公子,实不相瞒,主人乃是修道之人,此时正在作要紧的功课,实在不能走动,怠慢之处,请勿见怪。”
众少年互相看了一眼,裴玉道:“既如此,那贵主人的名号能否告知?”仆人笑道:“这却好说,鄙主人姓张,名万乘,道号‘一统真人’。”王靖即指着墙上的画儿道:“可是这画上的道长?”那仆人摇摇头道:“这乃是鄙教的祖师,正一真人。”裴玉喃喃道:“正一真人,正一真人……”想了一时,忽地说道:“莫非贵教就是天师教,画上的道长就是贵教的创始祖师,张道陵张天师?”那仆人点点头笑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