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跌坐在雪地中,恨不得立马死了才罢,心中来来回回都只有一句话:“是我没用,是我没用。”他只觉得身体似被掏空了一般,空荡荡的连呼吸也觉得困难。
他就这样呆呆的坐在地上,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背后忽然一阵响动,回头一看,原来是杨献昭背上背着钟元敬的尸体走了过来。杨献昭步履蹒跚,好几次跌倒又艰难地站起来,她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钟大哥,我们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看了肯定高兴……钟大哥,你怎么不说话,你累了么?你要是累了,就好好的睡一觉吧……我以后永远在你身边,绝不再离开你了……你跟我说说话吧……”
裴玉心中酸楚无比,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杨献昭从他身边走过,他伸手抓住她的衣袖,泣道:“献昭姐姐……献昭姐姐,你要去哪里?你们不要丢下我啊……”
杨献昭理也不理,从他手中挣脱开来,口中依然喃喃不休,一步一步的渐渐远离,裴玉看见她孤单的背影,想起被张万乘抓走的杨献容,不由地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其实他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纨绔少年,平日里有家人护佑,任性无比,想是什么便是什么,哪里受过这般苦痛?一旦离开了家人,便觉得孤独无依,更何况遭逢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心爱之人被人夺走,偏偏自己又无力阻挡;此时他方晓得些世间苦楚,尝之便是锥心锥肺,怎能不放声大哭?
天色已亮,裴玉哭了好一阵,方觉得心中好受一些,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身子已被冻僵,挣扎了好久终是站不起来,忽然身子一轻,一人将他扶了起来,却是李秀儿。
“裴大哥,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啊!你身子都冻僵了,我扶你去小屋暖和暖和吧。”李秀儿扶着裴玉走进小屋,将他身子靠在火边,过了好久,他身上才感觉有些暖意。
李秀儿往火中添了几根柴火,跑到门边将门板竖起来挡住外面的风寒,又将纪玄通身体往火边移近了几分,做完这些,她额头已微微见汗,裴玉见她一脸的坚毅,没有半分忧凄的神色,心中暗道:“唉,我竟然连一个女子也不如。”
纪玄通双目紧闭,李秀儿过得一时便伸手在他鼻下一探,确定他没在昏迷中死去。两人都不说话,外面仍是阴沉,雪又纷纷而下,过了好久,李秀儿忽问道:“裴大哥,你打算怎么办?”裴玉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又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李秀儿道:“我要带师伯回蜀郡,求我师父为他报仇!”裴玉惊道:“蜀郡距离这里有上千里,路途艰险,你能把他带回去么?况且你又不认识路!”李秀儿道:“无论路上有多么艰难,我总要把师伯带回去!我虽然不识路,但我可以问别人。”她此话说的斩钉截铁,坚决无比,裴玉心中又是一声叹息。
裴玉沉默一阵,又道:“那你什么时候走?”李秀儿道:“我明天就走。”裴玉道:“纪老伯伤势如此重,还是等他好些再走吧。”李秀儿道:“师伯虽然被张万乘斩断了四肢,但只要护得一口真气在便无大碍,我刚才探他的鼻息,发现他的呼吸沉稳有力,这条命算是保住了!”裴玉点点头,不再说话,心中却暗道:“李姑娘也要走了,她走了,我又怎么办呢?”一时之间彷徨无计,心中只是乱想。
二人在小屋中又住了一晚,到了第二天,李秀儿早早的便爬了起来,伏在纪玄通耳边轻声道:“师伯,师伯,你醒了么?”叫了几声,纪玄通眼睑微微一颤,李秀儿又道:“秀儿带师伯回家好不好?”纪玄通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将头微微点了一下。李秀儿即站起身来,将纪玄通伏在后背,又把长鞭紧紧的把他绑在了自己背上,纪玄通脑袋垂在她的肩头动也不动。
裴玉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他二人,李秀儿捡起地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三个馒头放在他的手上,说道:“这馒头是那位钟大哥留下来的,我们一人三个。裴大哥,你早作打算,多加珍重!”说着转身走了出去。裴玉靠在门边,看着一个小小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中一酸差点哭出声来,他回过头来,看见屋中篝火已渐渐微弱,房梁上蛛网密布,透过屋顶的窟窿,天空依然阴沉,忽然大叫一声,跑了出去。跑了几步,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跌倒在地,仔细一看原来是纪玄通的酒葫芦。裴玉捡起酒葫芦挂在腰间,又见不远处插着一柄长剑,也是钟元敬留下来的,又拔起了长剑背在了身后,朝着李秀儿飞奔而去。
李秀儿听得背后响动,回过头来,只见得裴玉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奇道:“怎么?”裴玉道:“李姑娘,我送你们去蜀郡吧?”李秀儿脸上一喜,又道:“可是献容姐姐……”裴玉道:“我不能回洛阳,一回去,张万乘就会杀死我的家人,况且就算回去了,也救不出献容来……”说到此时,忽然跪倒在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秀儿忙道:“裴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裴玉高声道:“纪老伯,你收我做徒弟吧,我要和你学武功,将来为你报仇。”
纪玄通脸上神色一动,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裴玉,又点了点头,裴玉大喜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说着又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李秀儿心中也甚为高兴,笑道:“裴大哥,我师伯从来不收徒弟,现在你是他唯一的弟子,他肯定会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于你,将来你就可以救出献容姐姐,也可为师伯报仇了!”又侧着头对纪玄通道:“师伯,恭喜你收了一个好徒儿!”
裴玉站起来,解开绑在秀儿身上的长鞭,不由分说的抢过纪玄通背在自己的身上,李秀儿背起包袱,稍稍整理了一下,笑道:“裴大哥,我们走吧!”
走了几步,远处忽然传来咴儿咴儿的叫声,裴玉喜道:“是飞云锥,这畜生,我还以为它抛弃了主人呢!”说着撮嘴呼哨几声,等了一时,远处又响起了马嘶之声,不过比前时更加急促,似乎是在互换主人快去。
两人加快脚步,朝着马叫之声走去,走到近处,却见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拿着长杆钉耙将飞云锥围住,口中呼喝连连。飞云锥看见主人,又长嘶了一声,裴玉大叫道:“你们干什么?那是我的马!”
三人回头一看,却是两个少年背着一个老头,放下心来,一人狠狠的说道:“小娃娃,快走开,否则连你也吃了!”说着又呼喊同伴上前杀马。
裴玉怒不可遏,忙将纪玄通放在地上,拔出长剑便冲了过去,口中大叫道:“那是我的马,不准你们伤它……”手中长剑乱砍。那三人纷纷跳开,飞云锥长叫一声,后蹄猛的踢在了一人的胸膛,那人啊的一声大叫,身子被踢飞了开去,落在雪地上,眼见是不活了。
剩余两人一边怒骂,一边围了过来,拿起手上的钉耙就向裴玉身上打来,忽然唰的一声,一只长鞭卷在了冲在前面那人的脖子上,那人扔了钉耙,双手紧紧地抓住长鞭,口中呵呵作响,后面那人一呆,不敢向前,只听得李秀儿娇叱一声,用力将长鞭一挥,那人滚落在地,双腿兀自乱蹬。裴玉走到那人的身旁,猛的将长剑刺入了那人的胸口。李秀儿惊呼一声:“裴大哥!”裴玉不管不顾,发疯了一般又在那人身上连刺了好几剑,才拔出了长剑,原来他是把心中的一股怨气尽数发泄在了那人身上。
后面那人大叫了一声,转身就跑,裴玉看着地上的尸体,忽然喉咙作呕,吐了出来,不过腹中无物,吐出来的全是清水,想起刚才的疯态,被自己吓了一跳。
李秀儿急道:“快走,快走,那人肯定回去叫人了。”裴玉惊醒了过来,牵过飞云锥,二人合力将纪玄通绑在马背上,拉着缰绳就朝前面紧赶。
直到中午时分,二人才停下来,幸喜无人追赶,两人分了一个馒头,又喂纪玄通吃了几片,略略休息了一下,辨明了方向,一路向西行去。
这一路行来,路过村落皆是萧条不堪,没什么人烟,就是遇到一两个村民,也是面有菜色,裴玉平日里锦衣玉食,哪里见得到这等情景,不由得心中感慨连连:都城附近人家都如此贫困,可想而知其他州县肯定比司州的情形还要糟糕。
走一连了好几天,到了一天傍晚,天空忽然放晴,残阳如血,照的大地一片血红。三人早已把钟元敬包袱中的馒头吃完了,腹中饥饿,身上也疲惫不堪。太阳快下山时,忽走到了一处村落中,敲了好几家房门都无人应答,四处一望,看见村尾的一家屋顶上冒出青烟,二人大喜,忙拉着飞云锥走到那家门外敲了敲门。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儿子,你回来了?”门栓响动,一个老妇打开了门,瞧了他们一眼,又将门合了半扇,说道:“你们……你们找谁啊?”李秀儿笑道:“大娘,我们想在你家中借宿一晚,您看……”
那老妇看他们衣服虽然破败,但仍是锦衣华服,女的俊俏,男的俊朗,怕是落魄的贵人,犹豫了一阵,道:“你们进来吧!”说着又将门打开了。
裴玉拉着马走到门前,正要踏入,那老妇忽然惊呼一声,把门合上,指着纪玄通道:“他……他……”李秀儿忙道:“他是我叔叔,被官兵打坏了身体,我们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大娘,你行行好,让我们在你家歇一晚吧,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那老妇哆哆嗦嗦的犹是不敢开门,忽又一个老头的声音道:“老婆子,让他们进来吧。”一个老头走了过来把门打开了,李秀儿作了一揖,道:“多谢!”
那老头将他们引到屋中坐下,又出去端了三碗面汤过来,笑道:“饿了吧,乡下人家没什么好招待的,请勿见怪。”两人道声谢,接过面汤,裴玉也不顾滚烫,咕噜咕噜喝了下去,肚中顿时暖洋洋的好不舒服,肚中的饥饿感也暂时压了下去。
李秀儿喂了纪玄通半碗,才拿起自己的碗喝了几口,裴玉见那老头慈眉善目,甚是知礼,问道:“老伯,这村落中怎么没什么人呢?”那老头叹息一声道:“逃难的逃难,从军的从军,哪里还有什么人?去年大悍,颗粒无收,今年还不知道去哪里找粮食呢!”
裴玉点了点头,忽然心中一动:想来这三碗面汤就是老伯一家人的晚饭,却被我们喝了。想到这里,歉意顿生,忙说道:“老伯,我们喝了你们的面汤,你们晚上吃什么?”那老头忙道:“无妨,无妨,锅中还剩得一些,小哥不必担心。”裴玉摸了摸身上,拿出一个玉佩,说道:“老伯,这块玉佩你拿去吧,兴许换得上几个钱……”老头忙摆摆手道:“不值当,不值当,小哥,一碗面汤不值的这么贵重的东西。”裴玉将玉佩放到老头手中笑道:“虽然只是一碗面汤,但在饥饿之人面前,无疑便是天下最贵重的东西,老伯,你收下吧!”李秀儿也在一旁劝说。
那老头见他说得言辞恳切,于是说道:“如此,便多谢了小哥了。”说着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自己怀中。裴玉又问道:“老伯,你可知怎么去蜀郡么?”老头道:“蜀郡?你们要去蜀郡?”裴玉点点头道:“是。”老头道:“蜀郡在是在司州的西边,哎呀,距离这里很远啊。”说着又摆摆手道:“不好走,不好走。”
裴玉道:“怎么?”老头道:“这里是谷城县境,如果要到蜀郡,须得一直往西走,过函谷关至新安县,而后是陕县,再往前走就是弘农郡,过潼关,在风陵渡渡口过黄河,就算是出了司州了。”裴玉道:“此地距潼关需要几天?”老头道:“此地距离潼关大约四百余里,现今大雪,路恐不大好走,最少也要半月罢。”裴玉道:“想不到蜀郡这么远!”
老头一愣,忽笑道:“小哥没出过远门吧?”裴玉摇摇头,老头又道:“要到蜀郡,你们还要穿过雍州,然后下梁州而至益州,到了益州,蜀郡就不远了。”裴玉咂了咂舌,惊道:“竟有这么远么?”老头笑道:“此地距离蜀郡大约有两千五百余里,路上若不耽误的话,走路须得三个月才能到呢。”
裴玉见他侃侃而谈,问道:“老伯,怎么你对地理如此熟悉?”老头笑道:“我年青也曾读过几本书,后来从军,弄大刀,骑快马,跑了许多地方,那蜀郡我曾去过一次,所以记得这些。”裴玉惊道:“老伯去过蜀郡?”
老头道:“那还是前朝的事了,算算时间也有四十年了。当时我们驻扎在洛阳,忽然接到调令,说要去攻打蜀国。大军急行,不过四五日就到了长安。那时兵分三路,我们是东路军,共有十余万人,领军的将军叫作钟会。我们从长安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先后攻克阳安关、剑门关,直插蜀国腹地,合兵涪县,兵围CD,逼得蜀国的皇帝老儿没有办法,只得向我们投降。”
想起昔日从军之事,老头逸兴遄飞,容光焕发,裴玉也听得津津有味,老头越发兴起,索性将过去从军之事一一讲出,他在军旅中所见所闻都是裴玉未曾听闻过的,两个小娃娃瞪着一对大眼,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了一句话,当讲到两军对战的凶险之处时,裴玉不由得手心冒汗,心中砰砰乱跳。
老头滔滔不绝,讲得唾沫星子乱飞,直到了晚上二更时分才安排他们歇息。老头把他们领到一间屋子说道:“家中只有一间空屋,平时是我儿子在住,今晚就委屈贵客了!”
李秀儿忙道:“麻烦老伯烧一桶热水,我想给老人家洗洗伤口。”老头听了,忙不迭的和老太婆去灶下烧水去了。那屋中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裴玉掩着鼻子大摇其头,李秀儿笑道:“裴大哥,你平日里锦衣玉食惯了,没受过这些苦吧?”
这些苦裴玉自然没有经历过,不由得叹息一声道:“想不到,普通人家竟如此贫寒……”李秀儿道:“小时候我们家里也很穷,经常吃不饱饭,一家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睡觉,还不如老伯家里好呢!哼!那些官儿还时常来欺负我们,有一年我们交不起租,那些当官儿的就抓走了我母亲,说是什么时候交上了租子,才放我母亲回来,你说他们可不可恶?”
裴玉惊道:“那后来怎样?”李秀儿道:“那一年大家的收CD不好,连借也借不到,我们自然交不上,我父亲也没什么办法。过了好几日,两个当兵的把我母亲送回来了,可是她已经……已经被那些人凌辱至死了,我父亲一怒之下,抄起一把刀就将那两个官兵给杀了。杀官可是大罪,那些汉人官员本来对我们管得严,此时杀了他们的兵卒,我父亲固然是死罪难逃,就连我们族人也会被牵连。既然大家都没得活,索性就造反!大家冲进县城里,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狗官杀了个干干静静才罢。那些官儿吃好的,喝好的,粮仓中的粮食都发霉了都不愿意分给穷人,把我们当畜生一般对待,裴大哥,你说那些官儿该不该杀?”
她一边摆弄着火盆,一边轻描淡写的讲述往事,又听她继续说道:
“朝廷派了大军来打我们,我们在县城中守了好久,后来没有了吃的实在坚持不住,大家才一窝蜂的冲杀出去。他们在后面追了我们几天,我几个师伯都被他们给杀了,死了好多人,幸好我们一家人没事,混在了逃难流民队中才躲过一劫,跟着他们一路到了蜀郡。”
裴玉想不到她竟然经历过这么惨烈的事情,难怪她如此坚强,千里迢迢带纪玄通回蜀中,没有半分犹豫,跟她相比自己倒像个孩童一般无知,心中不由得暗自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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