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码头原名粪码头。早在梅一朵出生之前,这个城市的街巷还是青石板与麻石铺地的时候,每天清晨,像群鸟飞入曙光一样,所有的粪车都空空地从这里出发,分散到各自负责的路线,走走停停,等到太阳升起,全城的粪车又满满地集中到这个码头下河。
是为粪码头。
入鲍鱼之肆,久闻不知其臭,粪码头的人,生长于斯,自己的鼻子也没有闻到粪有多臭,拖粪是他们的饭碗,在他们的思维里,粪和饭同样的香,至于粪臭,他们是从别人的眼光里感觉到的,感觉到之后,就形成了弓腰驼背,双眼看地的习惯。
直到1966年,毛主席将北京的掏粪工人时传祥接到他的中南海小住,又请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奉献芬芳的劳模在国庆节的这一天去天安门城楼观礼,他们的情状才有所改变。那天清晨,这个城市的人们一觉醒来,提着马桶、端着痰盂站到门口等粪车的时候,忽然发现粪码头的工人阶级们,比头一天都长高了一个头,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晶亮。
梅一朵的父亲汪必成,就在这一年来到了粪码头,他是来给他们写颂扬弹词的,虽然他是个盲艺人,眼睛看不见劳模伟岸的身躯,鼻子还是可以嗅到劳动的芬芳的。
跟着走了几日,汪必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从未有过的踏实,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了不起、被需要,于是将经年的积蓄,买了粪码头龙头位置上的一栋旧平房,常驻粪码头安心创作,又与一个掏粪工人兄弟的年轻的乡下表妹梅超英结成了夫妻。
这样到了1973年,劳模时传祥被打成了“工贼”,城市的轱辘粪车换成了机动粪车,粪码头的新一代拖粪工人,扬眉吐气地成了环卫部门的司机,他们陆续搬出粪码头,只剩了汪必成和他的徒弟陶三河住在这里。
粪码头的老一辈拖粪工人见到汪必成汪瞎子最后一面,是在1976年春,梅一朵的百日宴上。
那天的粪码头酒香四溢,汪必成和无产阶级的领导者—工人兄弟们一起,喝得烂醉。
散场的时候,当年将自己的表妹介绍给汪必成的梅一朵的表舅舅,将天命之年的汪必成扶到床上,脱了鞋袜,掖好被角,诚恳地说:粪码头现在虽然没得粪臭了,但是牌子还是臭的,为了女儿,早点搬家吧。
却没有搬成。原因是百日宴后的第三天,汪必成去巷子尾新建不久的公共厕所大解,起身的时候天旋地转,头栽在水泥台子的角上,就这样去了。
师傅走了之后,陶三河就四处唱弹词养活师娘和梅一朵。这样又过了几年,城里的青年们忽然都提着个录音机,穿着喇叭裤,在“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的乐曲声中,到江边来跳交谊舞。
梅一朵的妈妈梅超英发现了商机,她与陶三河商量之后,将两家的靠背椅、木椅与圆凳搜罗在一起,只要一听到“澎恰恰”的乐曲声响起,她便带着女儿搬桌椅,摆茶摊,卖零食,这样下来,家里终于有了点儿余钱,梅一朵也能在换季的时候,穿到专为她做的新衣裳。
等到梅一朵十五岁那年,交谊舞都跳到了舞厅,茶楼里也不流行请陶三河这样的盲艺人说书唱弹词了,陶三河就抱着月琴在自己家门口唱,让梅一朵的妈妈做些当地的小吃,卖给那些常在江边下棋纳凉、打牌聊天、谈情说爱的市民们。
陶三河的弹词,深得师傅汪必成的真传,十八套曲,曲曲能推陈出新。而粪码头边的河滩地,浸染历年浓肥,种子一粘泥土,便有上好收成,不仅收成好,更重要的是味道鲜美,比那些坐船过渡担菜来卖的农民种的菜,要好吃百倍。就此两条,口口相传之后,一条巷子都做起了小吃,且生意越来越火。
生意火起来之后,粪码头的巷子名就成了头号问题。街坊们便一起到社区去反映,要求换名字,不然,一城的人都在喊:走啊,一起到粪码头吃东西去!
这样反映了几年,全国开始申报文明城市,粪码头到底引起了政府的注意。
注意了之后,政府慷慨拨款,从巷子口的陶三河、梅嫂家,到巷子尾的公共厕所,所有的门楣都换上了仿古的飞檐与翘角,贴上了清一色的青砖瓷片仿古墙面,挂起了中国红的大灯笼,再把巴掌大的蓝底白字“粪码头”老牌子取下来,将松木搭的“凤码头”的新门楼竖稳当,统一管理,粪码头就变成了凤码头小吃一条街。
这个无月的中秋夜,梅一朵走进了凤码头被细雨濡湿的中国红灯笼的光晕里,她在光晕与吃客的喧闹里停了停,还是先走进了三爹家的大门。
因为年迈的缘故,陶三河与梅超英家里的第一层门面,都租给了乡下过来的人经营,他们只靠租金过活。
每家的门面前,都搭了一块红蓝白三色相间的雨遮,小龙虾、马齿苋、泥鳅、鳝鱼、水芹菜、栀子花等都剖好洗好,水盈盈地装在红色的塑料篮子里让吃客点,一箱箱的啤酒白酒,每天傍晚都有人送来,就摆在备菜的一侧。
梅一朵本以为雨夜的中秋,吃客会少一些,没有那么吵,谁知还是如常,这个城市的人,真是爱热闹,爱热辣,他们要是出差到外地,首先记得要带的,不是衣物,而是一瓶豆豉辣椒,讲起话来也是刚烈,为了鸡毛蒜皮一点儿小事,就可以当街吵起来,吵来吵去都那几个字:
“你要哪样搞?”
“你要哪样搞就哪样搞!怕你啊还是!”
“那就搞噻!”
“搞就搞!”
“随你哪样搞!你不搞你是我的崽!”
“我不搞死你我是你的崽!”
……
气咻咻骂一顿,只要旁边谁搭句腔一扯散,骂仗的双方又勾肩搭背去馆子里喝酒吃辣了。
梅一朵还没进门就听到陶三河在吃客们的闹腾里唱弹词,唱的是《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正唱到结尾处:
渭洲走了鲁提辖(呀),五台山出了个鲁智(啊)深。
月琴的余音还在,正猜拳喝酒的吃客却耳听八方,恰到好处地鼓掌叫好。
陶三河起身一拱手道谢,就将脸转向梅一朵站着的门侧,虽然看不见,但他却能准确地感觉到。他的脸上便笑开了:朵朵回来啦!
梅一朵便提着两盒月饼,扶着陶三河上到二楼去。
跟她的妈妈比起来,梅一朵觉得自己跟陶三河三爹更亲,有时候回想和大人一起过的童年,她妈妈给她的趣事,她一样都记不起来,倒是三爹,他虽然视力全无,却总是出现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她记得小时候,自己顽皮,将妈妈的大红花衣服放在三爹午睡的竹床旁,换掉三爹脱下的他自己的衬衣,然后和小伙伴一起,躲在门外看男人穿女人衣服出丑。
每次,他们都得逞,三爹总是马上就醒来,马上穿起红花衣服,走到巷子里,听凭一队娃娃们哈哈哈哈地大呼小叫:陶瞎子,瞎眼睛。乱穿衣,搞不清!
这个游戏玩厌烦之后,他们又偷来家里的破渔网,俩人各执一端,横在窄窄的巷子里,看瞎子自投罗网。
每次,三爹总会一个跟头栽到网里,栽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稍大之后,梅一朵们才知道凭三爹的听力,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的小把戏,其实三爹是在哄他们开心。
三爹也因此成为了梅一朵这一辈的孩子们心目中最好的大人,还因为这点,凤码头出去的孩子,只要月琴一响,心里都会蹦出一串一串的弹词;又因为自小耳濡目染合辙押韵的弹词,孩子们上学学习古诗词便有了坚实的基础,所以凤码头出去的孩子,长大后,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骨子里都是文青。
楼上,梅一朵打开月饼盒,取出里面备着的叉子,放到三爹的手里,自己又挑了个带咸蛋黄的,掰了一半放到口里,陪三爹吃。
三爹却举着叉子笑呵呵地没有动手。
梅一朵说:五星级宾馆出的呢,蛮好吃,香糯甜腻。
三爹笑:香糯甜腻,牙不争气,老了。
梅一朵想起了小时候,三爹从外面带回来的月饼,一张四方的白纸包着,白纸因为被月饼的油渗透,变得透明,打开油纸,便是圆圆的月饼,月饼外层的面粉被压制成了硬壳,因为像极了脚板上的老茧皮,因此被叫做脚板皮月饼,当然,这是在大宾馆的软软的,被他们称作“广式月饼”出来之后,为了区分,才这样命名的。
梅一朵想起脚板皮月饼的时候,三爹忽然也说到了:还是脚板皮月饼好吃,不腻,不粘牙,软硬合适,甜味也合适,包装也合适,不浪费,凡事都有个度。
梅一朵不同意三爹的看法,但是她理解三爹,从那种物质匮乏的计划经济时代走过来的人,不免节俭,她不想和他争论,就撒娇道:哎呀,我是来给您老拜节的呢,又不是来上课的。
三爹笑道:好好好!过节过节,那我就吃点儿蛋黄,不粘牙。
梅一朵看着三爹将叉子准确地叉在她刚才掰开的半边月饼中的蛋黄上,叹道:您老鼻子还是这么灵,我要把蛋黄放进口里的时候,才嚼得出一点点腥味儿呢。
三爹的喉结一滑动,完成了吞咽:好了,这就算过节了,其实你来了这节就算过了,剩下的月饼,等下你都丢到弯江里去,最近秋干水少,还有人趁黑打网偷鱼,我半夜醒来,总听得鱼虾叫得凶,那声音又怕又饿的,作孽。
梅一朵惊道:三爹你开玩笑吧!我晓得您老好听力,但是不至于鱼虾饿的声音也听得出吧?再说两盒月饼,您老一盒,另一盒我是准备给我娘的。
陶三河说:你娘的牙痛好几年了,吃不得甜,吃不得酸,她又省,你这高级月饼送过去,她是吃又牙痛,丢又心痛,何苦呢?
梅一朵不以为然:过节嘛,总是个意思,再说这月饼几百块钱一盒呢,她就是待客也有面子啊。
陶三河呵呵笑道:你们娘女都好面子,她确实会炫耀,不过我以为,她看了这包装,会舍不得送人吃,她会一边捂着腮帮子一边硬吞下去。
陶三河边说边掏出一叠钱,递给梅一朵:这是一千块钱,你给你娘,就说是学校里发的过节费,月饼放到我这里。
梅一朵说:我准备了四百块钱,再说我怎么要您老的钱。
陶三河说:准你孝敬三爹高级月饼就不准我疼晚辈啦!拿着!你晓得你娘还在生你的气,她总觉得在电视台又有面子又有钱,你不该商量也不打就进了学校,第一个中秋节,你多孝敬她一点钱,明早她给街坊们一夸,她的面子就回来啦。
瞎眼的三爹看得比谁都透,梅一朵心生佩服,就接过了钱,心想,等以后出息了再回报他吧,反正从小就欠他够多的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果如三爹所料,当梅一朵在巷子尾的麻将馆找到母亲梅超英,说,“妈,我回来了”的时候,梅超英眼皮都没抬,继续摸牌出牌,只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又当梅一朵掏出一千两百块钱,厚厚一叠红票子递到梅超英的眼睛底下的时候,梅超英转过脸来,脸上有了笑容:发财了?
梅一朵说:学校发的,发了一千五,我留了三百给罗伟林寄给他家了。
梅超英这才伸手接了。
旁边的人都露出羡慕的眼光,有人恭维:梅嫂好福气,你家一个妹子顶得了我们几个崽女。
梅超英用力打出张“东风”:那当然,朵朵一出世,我们家老汪就算过,她五行缺火,水克火,所以她不能姓汪,木生火,所以她就姓了梅,我不光是肚子生了她,我的五行也生她,这福不该我享该谁享?
梅一朵连夜回教师村。车过弯江大桥后,一拐弯,她看到了对岸自己出生的老城,夜色蜿蜒爬行,灯光此起彼伏,像初起的山火。
她始终想不明白,生在这个夏热如火炉的城市,又逢如火如荼的年代,自己怎么还缺火呢?而心里始终存在的灼热感,又因何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