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慕白聊了一些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话题，并没有聊出一个所以然来，便相顾无言，他陪着我坐在桌子旁用了一些清粥小菜。
用完饭，我施施然将慕白赶了出去，褪了鞋重又往床上爬，我觉得此番妖界一日游，我定是元气大伤了，很是嗜睡。
眼睛还未阖上，敲门声就起。想必又是慕白，慕白此人，如今越发磨磨唧唧，我有气无力地答应：“进来。”
我闭上眼睛，听着门被人轻轻推开，又缓缓阖上，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稳稳来到我榻前，却没有听到预想当中慕白的聒噪。进来的那人就坐在我床边，轻声道：“慕白兄说你已醒了，睡了这许久，怎么又乏了？”
竟……竟是华川！我慌乱睁眼，一偏头正撞入他漆黑沉静的眼眸。
我半起身靠着枕头，张口几乎就要结舌：“你，你怎么来了？”
他含笑看我：“你受了惊吓，我过来看看你，不可以吗？”
一语一笑，依然是我熟悉的模样。
我有些呆：“自然是可以的，只是……”我想起被小妖掳去的那夜，我同华川发生的事情，便总觉得不知如何面对他。
他定定地看着我：“只是什么？”
“嗯……没什么没什么。”好尴尬，我想了想，开始没话找话，“你，那天是怎么找到我的？来得非常及时，若是你晚来一步，我大概会被那妖精头子掐死吧。”
他说：“你随身佩戴月石链，月灵石是我赠与你的，若要找到你的气息所在，自然不难。”
我抬起手腕，仔细端详手腕上的银链，口中喃喃：“这条链子，竟还有这般神奇之处。”月灵石仿佛听到了我对它的喜爱与夸赞，十分适时地闪了两下光，幽幽蓝光，雀跃可爱。
我欢喜地抬头，再次看向华川时，却发现他正盯着我的下颌看，眼神晦暗不明。我缩了缩脖子：“哎，我没事的，只是被他掐了两下嘛，左不过一道红印子。”
华川却忽然动怒，一把将我的手腕握住：“什么月石链，如此没用，既护你不住，索性丢了它去。”
我大惊，忙从他的手中挣脱出去，将手藏在身后，防备地将他瞪着：“给我了就是我的东西，我喜欢，你不可以随意处置它。”
他愣了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我自会再替你寻更好的宝物。”
我继续瞪着他：“我不要，我就要我的月石链。”
他看我许久，忽笑出声来，眼角眉梢都带了温柔笑意：“有时候，还是跟个小姑娘似的。”
我向来忌讳他称我为小姑娘，只因我只想成为亭亭玉立的女子，能够同他站在一起的，不想只是被他当作妹妹那样。只是现在却顾不得这些，即便被他叫作小姑娘，即便跟他耍一耍孩子脾气，我也要护住我的月石链。这样，在未来很长很长没有他在身旁的岁月里，看见月石链，我还能想起曾经有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他是我漫长一生中最温柔的记忆。
这样想着，鼻子都有些酸了。
而他忽然伸手抚上我的下颌，他的手指所触之处如被牛毛细针轻轻灼刺，痒痒麻麻，我蓦地睁大眼睛，惊得动都不敢动，这，这是什么情况？我愣愣地看着他。
许是感受到我的僵硬，他才顿了顿：“三天了红印尚未完全消除，我使些仙气，不然还要疼上很久。”
“嗯……”我的身子软下来，心里却有淡淡的失落一掠而过。
昏黄灯火之中，他离我很近，我能看清他好看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淡色的微抿的唇，一垂眼，还能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就这样看他许久，直到床头的烛火“噼啪”一声，跳起一朵灯花。
他方收了手。我捏捏下颌，果然不痛了，就听见他说：“坐了这一会，还困吗？”
我试了一下，发现完全感受不到困意，灵台一片清明，便摇了摇头。
我的模样似取悦了他，他笑了笑：“怎么这么——”顿了顿，说：“——可爱。”
我有些傻了眼，鬼使神差便伸手探到他额头上，口中还念念有词：“华川，你是华川吗？是不是发烧了？明明前几日还对我忽冷忽热，还在同我冷战，今日怎么……”
手腕被他顺势握住，我才自觉失言，我竟把心中所想直接说出口了，发烧的不是华川，是我才是。
我简直恨不能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而他却忽然正经说道：“前几日，我并未在同你冷战，我只是……”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他却不说了，低头轻笑一声：“便是该说，也不该在这里说。”
我没听懂，也不想追究，只是觉得此时他的笑容过于迷人了，使我心甘情愿沉醉，即便大梦三生，也甘愿不醒。
这时他起身，我以为他要走了，却不想他俯身握住我的手腕：“阿黎，初到颖城时你便想同我去看花灯，是不是？”
我愣了愣，想起过往种种，忽然有些委屈，眼睛也湿漉漉：“是啊，可是你失约了，我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好久。”
他轻轻说：“所以，请给我一个机会补偿。今天是大梁点灯节的最后一夜，你可愿与我同游颖城灯会？”
我此时真是彻底惊呆了，我想，今夜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不知道可不可以更加贪心一点，祈求好运再多多眷顾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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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灯节的最后一夜，远不及头三日热闹，却正好适合人闲逛。我与华川并排走着，只觉人间灯火美妙非常，而我心里也欢喜非常。
我一欢喜便容易忘形，于是扯了华川的衣袖，东张西望地瞅。
华川纳罕：“你伸着脖子，却是在寻找什么？”
我说：“就，有一个卖甜酥酒的老太太啊。那一日你尚未归来，我与慕白、苏幕遮同赏花灯，偶遇一个卖酒制品的老妇人，她做的酒酿圆子和甜酥酒都很是美味，那日我便多饮了两杯……”
“多饮了两杯，由得风一吹，便当街撒起了酒疯。”他施施然打断我。
我不服气：“我哪有撒酒疯啊，我只是喝醉了，浑身失了力气，辨不清方向罢了。”
他斜睨我一眼：“是了，失了力气，迷了方向，若非是我正巧路过，堂堂昆仑神女怕是要惨死在一众凡人的足下。”
许久不曾见华川如此促狭，我也不同他计较，只是望着他出神，此时明明滴酒未进，灵台却不甚清明，仿佛醉了一般。
而他突然唤我名字：“阿黎。”
我偏了头看他：“怎么？”
“你的发髻有些散了。”
我一摸，头发果然不很整齐，便欲重新理一理头发，却见华川忽然伸手从袖袋中取出一根什么东西。我定睛一看，却似乎是我的竹簪。
我忙仔细将头发上的发簪摸了个遍，又去翻乾坤袋，果然不曾找到。
我睁大眼睛：“我的簪子，为何在你这里？我是何时将它遗失了，竟不知道。”
这根竹簪，是华川在云启皇宫的竹林里，趁着月色亲手雕刻给我的，是我的心肝宝贝。
而竹簪在他指间打了个旋儿，他漫不经心道：“你的簪子？若没有记错，这根竹簪正是出自我的手。”
闻言我心头警铃大作，再顾不得，直接将簪子抢了回来护在手心，瞪着他：“给了我就是我的了，你不知道吗？月石链要抢走，簪子也要抢回去，你今日怎地如此小气？”
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愣了一愣，有些哭笑不得：“我何时要将送你的东西再要回去了？”
我偷瞄他一眼：“果然不是要回去？”
他无奈：“不是。”
我眼睛一亮，将簪子递到他眼前：“那，那你可否替我捋一捋头发？”
我与华川此时就站在宴河畔的大榕树下，榕树繁盛，被人当作了祈愿树，枝枝丫丫上挂了无数条纤长红绸，有一条系得很低，我抬头就能看见上面的字——簪花小楷细细地写了八个字，“愿我所爱，平安顺遂。”我不知道这八个字背后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圆满或是不圆满，只是忽然觉得若是我有法力就好了，我愿意为这条红绸的主人降下福泽，使其如愿。
华川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安分一些，束好的头发又歪了。”
我乖乖低着头任他继续替我束发，忽然想到什么，信口便问道：“你是在哪里捡到我的簪子的？”
他将簪子端正插好，又退后一步端详一番，待满意后方回答我的话，他定定地望进我的眼睛里，说道：“我后来又去城外树林寻你，不见你的身影，只是在你停留的地方落下来这只簪子。”
我了然，原来是那两个小妖将我掳走之时簪子不小心从我发间掉落下来。
等一下，他方才说什么？
我心头一颤，震惊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喉咙仿佛一瞬间被哽住，而他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我。
我觉得我攥着衣角的手心都湿了，许久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听见自己说：“那个晚上，在城外树林里的人，不是慕白，是你，对不对？”
他的眸子漆黑似海，又似深海里落了点点星光，他说：“是我。”
我的脑袋仿佛轰然炸开。
我有些发颤：“你，你都听见了？”
他点头：“听见了。”
时间仿佛静止，我不知道是不是华川施了法，幢幢灯火停在摇曳，满树红绸不再飘动，耳畔也再听不到一丝河水流动的声音和鼎沸喧嚣的人声。我忍着心头涌上的莫大苦涩，故作轻松，看着他笑：“这种事情，听见了为什么不装作没有听见呢？也许我只是开玩笑……”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所以那晚你是在开玩笑吗，阿黎？”
我此刻脑袋懵懵的，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我，该说那晚我是在开玩笑的，这样我与他便能和好如初了，他不会再避讳我，我也可以继续陪伴在他身旁。
可是我忽然崩溃了，藏了太久太久的心情，喜欢太满，终是藏不住了。
鼻子酸酸的，一开口便是哽咽，我崩溃地摇摇头：“不是玩笑，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眼泪猝不及防地大滴大滴往下掉，我想，一切终是完了。
他却仿佛被我突如其来的大哭吓住，愣了愣，伸手想替我拂去泪水，被我躲开，他怔怔道：“阿黎你……”
我哭得难以自已，断断续续道：“我不想再瞒……着你了，喜欢你，两千多年，我……忍不住了。好难过啊，即便我知道……被你了解到，你便……便会躲着我，你会讨厌我……可是你就站在我面前，使我无处遁形……”
我的手腕一直被他握着，此时他突然猛一用力，而我哭得专心，直直跌入他怀中。被他拥抱着，方才因为伤心、难堪和震惊，身上一寸一寸流失的温度好像开始慢慢回拢，我趴在他肩膀上，闻到他身上好闻的、熟悉的冷冽竹香，一时呆住，忘了哭泣。
不懂他为何突然这样，我挣了挣，他却抱我更紧。
我听见他的声音，不似以往那般清冷，其中仿佛压抑万千情绪，还有些喑哑：“阿黎，方才在你房中，我说我从未与你冷战，你可记得？”
我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嗯，可你之前分明……”
他轻笑一声，坦然将我望着：“从前我也不晓得我为何有时会心烦意乱，甚至故意拿话刺痛你，直到近几日，尤其是你被离修派人捉去以后，我找遍整座颖城都不见你踪迹，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我完全愣住，我想我是灵魂出窍了，才听到这些话，这些即便是在梦里也不敢想象的话。
我愣愣地说：“你害怕什么？”
他笑了笑，敛下眼睛看我：“我不知道，从前千万年里，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我想我是怕你出事，怕我不能护你安好，怕你会离开我身边。”
我正自发呆，华川身后却忽然升起万丈焰火，深邃安谧的夜空一瞬间被点亮，宛若白昼。身周响起众人的尖叫欢呼声，人声鼎沸，落在我耳朵里却渐渐渺远，最后我什么也听不到了。我想此时我是该笑的，这样好听的话，这样可遇不可求的景色，心上人就在眼前，可是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我捂住眼睛。
